近几日忙着讨董若萱的欢心,窗课都是蒙混过关,好不容易拣出张相对像样的,和萧启焕的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他的这张墨迹杂乱,活像猫爪子蘸墨胡扫出来的。
萧承煦眉头紧锁地盯着他的那张书道看了半天。
良久,萧承煦低头盯着他的眼睛,将这张书道视若废纸一样随便一折,掷在地上。
他缓步绕到启元身边,沉声道:“手伸过来。”
启元立马噤若寒蝉。
“九皇叔,我…朕,朕是皇帝!你不能…”他虚张声势地给自己壮胆子。
萧承煦像失了耐性,将笔塞进他手里,那双稍带着薄茧的大掌就包裹住启元的手:“握好了。”
九皇叔居然…居然把着我的手教我写字…
萧启元一下子愣住了,这动作,是他和父皇都未曾有过的亲密。
萧启焕的眼里闪过一瞬的失落,又迅速掩去。
萧承煦的手握着启元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君”字。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萧承煦的语气稍缓:“待陛下练好书道之时,也切莫忘记做一个勤政爱民,令朝臣们信服的好皇帝。”
“…九皇叔,朕错了。”萧启元涨红了脸,愧疚地低下了头。
启焕跟在萧承煦身后,父子二人一起走出启元的寝殿。
萧承煦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启焕:“刚才打的疼吗?手伸出来爹看看。”
萧启焕害羞地将手背到身后:“不疼了的。”
“那也让我看看。”萧承煦的语调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启焕只好伸出手。
那片皮肤摸起来还是烫的,手指触上去还有些麻酥酥的疼。
萧承煦在他手心变戏法似的放上了一颗糖。
“爹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启焕得了补偿,心里偷偷高兴,可又有些害羞。
“吃吧,才多大就不爱吃糖了?你姐姐都那么大了,到哪儿还离不开她的糖兜兜。”萧承煦嗤笑一声。
启焕将糖块含在口中,唇角都挂上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不问问爹,为什么打你不打他?”萧承煦语气和蔼,哪还有半分刚才严厉冷硬的样子。
“儿知道的,因为他是陛下。”启焕低声答。
“那只是其一,”萧承煦终是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他呀,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胆子又小的要命,单是看你挨打,就够他吓破胆了。而且那小子那一手烂字若是按爹要求你的标准来罚——”萧承煦朝儿子做了个鬼脸:“明日我大晟就要添一位独臂皇帝咯!”
夕阳下,父子俩相视一笑。
“爹爹爹爹爹!”映淳兴冲冲地双手捧着个汤碗跑进书房:“这汤可是我亲手炖的,爹快尝尝我的手艺!”
萧承煦正埋首批阅公文,听了头也不抬一下:“不是才用过晚膳吗,还喝什么汤啊?你的手艺自己心里还没数,也敢让你老爹尝,是嫌我活得太长了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爹爹,我近来也有好好练习厨艺的。”映淳心里默念着一定要顺着他来,强压下要和父亲斗嘴的冲动,笑嘻嘻地把汤碗放在书案上。
“这是什么汤啊?”萧承煦淡淡瞥了一眼碗中热气腾腾的暗红色汤汁。
“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听说有明目醒脑的功效。”映淳眼珠偷着转了两转:“平日里爹爹熬夜处理政事,总是喝浓茶顶着,可我听人说,夜里靠喝茶清醒啊,很伤身体的。我这汤就不同,护肝又健脾,爹喝着最合适不过了!”
“哟,这是我燕王府映淳郡主吗?”萧承煦抬头嗤笑了一声:“终于知道心疼人了?”
萧承煦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整张脸都皱起来:“这汤也太酸了!”
自然是要酸的,映淳心里偷笑。
酸枣仁三钱,养血安神,补中养肝,镇静催眠。
“哎呀爹,这良药酸口…利于强身健体嘛!这是女儿的一片心意,你可得都喝了,一口都不许剩。”
萧承煦一口闷了那碗汤,酸的直咧嘴,将汤碗递还给映淳:“行了吧?你这心意爹全收下了,快去倒碗水来给爹漱漱口,酸得牙都要倒了!”
天全黑下来,映淳坐在书案边偷眼观察着萧承煦,伺机而动。
萧承煦坐在书案前困得眼皮打架频频点头,强撑着批阅奏章。
“爹爹,你困啦?”映淳抻着脖子低声探问。
“你给我喝的什么破汤,一点功效也没有。”萧承煦半闭着眼睛,声音都迷迷糊糊。
“那怎么能怪我的汤呢?”映淳一脸无辜:“爹爹也不看看现在多晚了,亥时都过啦!”
“这么晚了?”萧承煦使劲搓了搓面颊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是啊,爹爹,你今日审阅过的公文,我都帮你整理好了——”映淳揣度着萧承煦的表情,循循善诱等鱼儿上钩:“爹爹把这些签上字盖上私印,就去睡觉吧?”
萧承煦乏的脑袋里浑浆浆的,不耐烦地起身道:“不行,爹要困死了,那些也等我明日起来再签吧,我现在就回房睡觉去。”
“那不行啊!”映淳腾的站起来抓住萧承煦的胳膊:“爹爹,今日事今日毕!你别小巧了签字这种小事,万一是什么改变人一辈子的急事大事,因为爹一时惫懒,漏签错签或是误了人家的时辰可怎么办好呀!”
映淳把萧承煦拉回来坐回罗汉榻上,手里塞上一支笔:“我得监督爹爹勤政爱民,不可懈怠!”
“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爹的贴心小棉袄,怎么本王家的像工地上拿着皮鞭的监工一样?”萧承煦苦着脸,困得脑子都要停转了,映淳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袖子,指一处他就签一处。
终于将那叠文书全部签好,映淳强掩激动欣喜,压着颤抖的声调轻声说:“爹爹,都签完了。”
“那爹能睡觉了吧?”萧承煦闭着眼睛长出一口气,眉头都拧成一个疙瘩。
“能了能了,女儿亲自送爹爹回去。”映淳扶起萧承煦穿过长廊走回卧房去,因为难掩心花怒放,嘴上喋喋不休地说:“女儿以后一定为爹爹出门宣传,说我大晟国的摄政王啊,殚精竭虑,一心为民!宁肯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
“行了,”萧承煦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她:“怎么生出这么聒噪的一个丫头来,从小到大没有一刻让人耳边清净!”
两人进了卧房,睡眼惺忪的我才坐起身,萧承煦就迫不及待扑过去把脑袋枕在我的颈窝黏黏糊糊地诉苦:“你看你生的这个小死丫头,我都困得睁不开眼了还逼我把公务处理完,要不还不放我回来,要把你夫君活活累死…”
“好啦好啦,堂堂摄政王殿下还跟女儿一般见识。”我都被他这孩子气的样子逗笑了。
“那娘子要给为夫做主。”萧承煦许是神志都有一半在梦中了,还不爽地低声哼唧。
“淳儿,以后不许再累着你爹爹了,他那么辛苦,要学着多心疼他,听到没有?”我提高了声调故意说给萧承煦听,其实笑嘻嘻地对着映淳挤眉弄眼的做鬼脸。
“知道了娘,”映淳也朝我眨眨眼:“那我不打扰爹娘休息了!”
才掩上主卧的门,映淳就迫不及待地掏出刚才趁萧承煦转身时,她塞在怀里的那张军令状。
“萧承煦”三个墨字比平日里更龙飞凤舞了些,但确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当朝摄政王的笔迹。
“哎呀——成了!”映淳欣喜若狂地忍不住在那签名上狠狠亲了一口,把这张纸贴在胸口原地转了好几圈。
怕叫守夜的卫兵见了起疑,映淳强压住激动的心情,对着父母紧闭的卧房门顽皮地低声道:“把摄政王送回卧房关禁闭,等我明日开拔之后再放!”
乐颠颠地跑出好远,映淳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折回来,对着卧房门静静地跪在了寂静的长廊里。
“爹,娘,明日,是女儿出征的日子,”映淳的声音低的像耳语,但语调坚定铿锵,大眼睛里亮亮的全是兴奋和渴盼:“我一定要打场胜仗,像皇爷爷和爹爹一样,做个大英雄。”
映淳合掌,向与她隔着门板,已进入梦乡的父母,诚心诚意地叩了一个头。
映淳回到卧房,从储物柜里取出她的糖兜兜。
这是我亲手给她缝的一个锦囊式样的小口袋,特意选了做夏衣用的竹布,轻薄透气,天热的时候也不用担心糖会在袋里融化凝在一起,中间还加了一块布做小隔断,可以同时装两种口味的糖而不用担心混淆味道。
她小时候冒冒失失的总把糖兜兜弄丢,第三次因为丢了糖兜兜哇哇大哭着回家以后,萧承煦就在我给她重新缝的口袋上用不褪色的颜料写了“映淳”两个字,说这样若是再丢了有人拾到会还给她,但说来也是奇怪,从那以后这个口袋再也没丢过,一直被映淳用到现在。
口袋后面是启焕给她画的两只小鸡,启焕当时才四岁,只会画小鸡,现在已经无论是写意还是工笔都画得好了,映淳自己还是连小鸡都只会画个大略的样子。
她从点心盒子里掏出所有的糖果一股脑地塞进糖兜兜里,那口袋满得鼓成个沉甸甸的圆球,映淳扎好袋口将它妥当地绑在自己腰上,背了早收拾好的行囊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映淳绕到后院的兵器房取了紫月刀,又溜到马厩牵了小马,一人一马鬼鬼祟祟地出了王府,在寂静的街道上走出好远,映淳才将行囊扎在马背上,自己也一跃上了马。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们要抓紧赶路了。
“小马小马,”映淳拍拍小马的肩胛:“从今天起,你就和你爹爹追云一样,是匹军马了!是不是特别感谢我带你出来?欢不欢喜?开不开心?”
小马仰起脖子“咴儿咴儿”叫了两声。
“我也开心!”映淳一副真能听懂的样子一夹马肚:“走,咱们做大英雄去!”
“不得了了!”清晨寂静的燕王府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红秀冲进主卧,立在屏风后急切地唤:“殿下,王妃,快醒醒吧,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萧承煦从军多年,睡觉时也较常人警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又忙着摇醒正睡得酣甜的我。
“映淳郡主,映淳郡主走了!”素汐急得快哭出来。
“走?上哪儿去了?!”萧承煦跳起来夺过红秀手上的字条,火急火燎地通读了一遍:“跟军队去江南平叛?她怎么…”
这时马厩的小厮也急急忙忙地跑到门口,支支吾吾地报告:“殿,殿下,小人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厩里少了匹马,是,是郡主的那匹宝贝小马…”
“这死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萧承煦气得血气都涌上了头顶,额上青筋暴起地大吼:“来人备车!给我把她追回来!”
“殿下,”一个守门卫兵壮着胆子禀报:“军队今日寅时,已经开拔出兵了…”
新兵营上阵是他批准的,寅时开拔也是他定的,他怎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承煦,怎么了?一大早生这么大的气?”我才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萧映淳那死丫头,偷跑去当兵上战场了!”萧承煦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恨恨地把那张纸条撕了个粉碎:“你说…你说这死丫头是像了谁,啊?谁给她这么大的胆子…”
“…夫君说是像了谁啊?”我满面愁容地盯着他看。
“偏偏是像了我!”萧承煦如梦方醒,他现在可知道他当年偷跑去上战场的时候父皇和三哥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偏偏是像了我才有这么大的胆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萧承煦冲出卧房门跳着脚指着府门高声怒喝:“萧映淳!你有种就一辈子别回来!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这一声大吼震的整个燕王府都跟着晃了晃,想必街坊四邻都能被这一声从梦中惊醒。庭院树上的鸟儿被吓得噗噗愣愣飞得一个不剩。
若是鸟儿会思想,现在一定在默默腹诽:这家真是待不下去了!怎么爹和女儿都总是一惊一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