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空中飞着一只色彩艳丽的燕子纸鸢。
仔细看去,燕子的两扇翅膀上印着祥云凤凰,分叉的燕尾上各描了一朵盛放的牡丹,燕腹正中,则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若萱妹妹,你快看啊!”萧启元一手拿着线轮一手放着线,正在场地上卖力地奔跑着,身边一脸欣喜追着他一起跑的,是本次与亲贵大臣们一同入宫的,大梁旧臣新安王的独女董若萱。
“朕还能放得更高!”
若萱跑得双颊绯红,笑得面上陷下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少女银铃般清亮亮的笑声响在启元耳边,欢喜的他更是牟足了劲儿的表现。
“别再高了,陛下!那美人图该看不清了!”董若萱才随口小声抱怨了一句,萧启元就像得了令旨,应了声“好”忙不迭地往回收线。
许是没有掌握好力度,或是那线并不牢固,启元使劲转着线轮回收时,筝线忽然崩断了。
燕子纸鸢歪歪斜斜从天上直栽下来。
“快去接!”萧启元气急败坏地呵斥下人们:“胆敢叫若萱郡主的纸鸢摔坏了,朕拿你们是问!”
几个小宦官急匆匆朝着纸鸢掉落的方向追去了,启元觉得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失了颜面,耷拉着脑袋悻悻地不敢和若萱说话。
董若萱却浑然不觉,和启元一起走到场地边沿的长椅上坐下,宫女们赶紧过来给启元擦汗倒茶水,本来坐在长凳上默默等着两人的启焕也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向启元行了个礼。
“永安王殿下怎么不和陛下和妾一起玩?”董若萱友善地问到。
萧启元忙向启焕使了个眼色。
“臣不会放纸鸢。”启焕心领神会,云淡风轻地答:“臣在这里看陛下和若萱郡主玩就好。”
正巧宦官小林子捡了纸鸢回来,若萱将那只彩燕拿在手中仔细欣赏,忽然讶异道:“咦?陛下,这画上美人的衣服,妾也有一身一模一样的。”
“若萱妹妹,这画的就是你啊!”萧启元猴急地揭了谜底。
“这画是陛下画的?”董若萱先是惊诧,转瞬便羞红了脸:“妾在陛下眼里…就像这画中人一样美吗?”
“若萱妹妹在朕心里,比这画还美千倍万倍!”启元也羞得耳廓通红:“要是妹妹喜欢,想要多少纸鸢多少画像,朕都送给妹妹!”
侍立在一边的启焕听了这话,轻轻挑了下眉毛。
“陛下对妾真好。”若萱笑得一脸的纯真乖巧:“妾回家和阿爷说,求他多带妾来宫里找陛下玩。”
“这好极!”启元欢喜地直拍手:“只是没想到新安王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竟是妹妹的祖父——”
“陛下,“阿爷”是大梁国人民对“父亲”的亲昵称谓。”启焕小声提醒。
“啊…”萧启元如梦方醒地闹了个大红脸,又忙着争辩:“这种事朕,朕怎么会不知道?朕是跟若萱妹妹开玩笑的!”
“是臣多嘴了。”启焕不屑于与他辩驳,面色如常地行礼致歉。
江南叛军斩了被派去说和的来使,将他和江南巡抚的头一齐挂在城门上,向大晟朝廷示威。
消息传回长安,引得朝廷上下无不震怒:“叛军竟如此猖狂,不将我大晟国威放在眼里!”
摄政王萧承煦即刻下令:“任武安侯申毅为主将,率领龙啸营和狼啸营二营将士,明日寅时开营,出兵江南平定叛乱。”
营中将士一下子忙碌起来,运输粮草,清点战马兵器数量,战士们打点行装与家人告别,提前一日宿在军营中,为明日凌晨的出兵做准备。
映淳正在严府帮严奉岑整理行囊。
严海陪着萧承煦在宫内,严念岑去了学堂,严夫人是个吃斋念佛,深居简出的妇人,除映淳来时出来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来打扰。
整个府里安静的像就剩他们两个,两人也自在,边各自忙碌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冬衣,软甲,长靴…老严,你衣裳都带齐了!”映淳快速清点一遍,一闪身跑出卧房:“我去念哥哥房间看看!”
“诶,郡主,你行李都装好了吗?”严奉岑追过来探出个脑袋问。
“早就装好了!”映淳一推门进了隔壁的卧房:“我的行囊都扎的整整齐齐等了我五个月了,昨日我又塞了两件冬衣进去,听闻江南水乡气候温润宜人,许是冬衣都用不到。”
严念岑的卧房给人感觉是书房里加了一张卧榻。
墙上挂得是满满的字画,三排书架和书桌上都整整齐齐摞着书卷,另在卧榻旁边置了张小方桌,字帖、画谱、未来得及装裱的字画卷轴放于其上。
“那燕王殿下给你签名了吗?”严奉岑百忙之中才想起问这关键的问题。
“那倒还没有,不过——”映淳的目光被书案上一张才写好的字吸引了: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只洋洋洒洒落了七个大字:
英雄唯汝冠军侯
“老严!”映淳的眼睛都亮了,抽出那张宣纸双手举给严奉岑看:“这是念哥哥写给我的吧!”
“冠军侯?二弟也真是能拍马屁,竟然拿你去比霍去病!这眼看着没有几个时辰日头都落山了,你究竟能不能跟军队一起走还难说呢,他都一眼看到你立功封侯了!”严奉岑嫌弃地直咂嘴。
“看看,这就是人和人的思想高度不同!”映淳乐得什么似的,将那张纸叠叠卷卷塞进怀里。
“啧啧啧,甘拜下风。”严奉岑抿着唇朝映淳拱了拱手:“那冠军侯准备何时归队,与属下一同出兵江南啊?”
“明日寅时开拔之前,我若不来,就跟你姓严。”映淳恶狠狠瞪了严奉岑一眼,抬腿就走:“我现在就回家逼宫去。”
“这要是个小子可了不得了…”严奉岑哭笑不得地低声念叨,一抬头看映淳都跑出了二门,笑着朗声追问:“要是跟我姓严,那郡主该叫什么呀?”
“严二夫人!”映淳并不停下脚步,咯咯笑着高声朝身后答。
“嘿!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严奉岑笑着直摇头,心里偷想:我二弟那小子,能降住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儿?
映淳才跳出严府大门解了栓马绳,身后就响起一个声音:“淳妹妹!”
“念哥哥?”映淳惊喜地回头:“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学堂吗?怎么回来了?”
严念岑大概是一路跑回来的,把书箱放在地上气还没喘匀,汗珠顺着额角直往下淌,断断续续地说:“我给你写了幅字,本来,想托兄长在军中给你…但想来想去,还是想见你一面亲手送给你,就找先生告了假,赶忙跑回来想去燕王府上找你。”
“是不是这个?”映淳欣喜地从怀中掏出那张宣纸:“我就知道是送我的!”
“淳妹妹喜欢?那就好,那就好!”少年如释重负地笑了,又忙补充道:“我是希望淳妹妹与冠军侯一样可以少年时就有一番作为,但命运可不能像他那般。我要淳妹妹一生喜乐平安,能与我…”
少年的双颊羞的通红,嗫嚅了半天才盯上一脸期许看着他的心上人的眼睛:“…白头偕老。”
映淳欢喜的咯咯傻笑,正要扑过来抱他一下,念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淳妹妹,这院外头人多眼杂,你的闺誉…”
“那我们就进院子里头。”映淳扑了个空,不爽地噘起嘴巴,拉着念岑的手腕拖着他进了严府,把他抵在院墙上紧紧抱了一下还觉得不过瘾,又在少年滚烫的面颊上“啵”地偷了个吻,心满意足地高声说了句:“我走啦!”笑嘻嘻地跑出府门跨上马跑了。
听得门外马蹄声都远了,念岑还背贴在墙上面颊通红手足无措地呆愣着。
小马疾驰在平坦笔直的道路上,带起的风刮过滚热的两颊和耳廓分外舒服。
映淳一手握着缰绳,抬起另一只手来使劲闻着自己的衣袖,那里还留着一丝念哥哥身上的味道。
他们这些读书的风雅之士,都是爱熏香的。映淳只觉得从小到大,就连在皇宫里闻过的价值连城的名贵香料,都不及念哥哥身上的好闻。
等我立功回朝,一定要念哥哥亲自调一罐一样的送我。
映淳心里喜滋滋地想。
“启焕,你明日得空,再教教朕怎么收线吧?”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董若萱,走回寝宫时启元和启焕小声商量:“那美人图若萱喜欢得紧,你也再帮朕画一幅,好不好?”
“陛下!”启焕被他扰的实在烦闷:“臣帮陛下画了图又教陛下放纸鸢,已经耽误了两天的课业了!若再贪玩延搁,如何向太傅交代?”
“这你怕什么,朕是陛下!”启元拍着胸脯许诺:“他是太傅又如何,也是朕的臣子!他敢拿朕怎么样?有朕护着你呢,你还怕什么?”
启焕索性闭了口不言语。
启元以为他默许了,欣喜的一进书房就张罗着让小林子去准备颜料画笔,结果一扭头,启焕又端坐在书桌前描起了字帖。
“哎呀萧启焕!你别写了!”启元看他那副好学的样子就烦。
十一二岁的孩子哪有像他这样心里不想着玩的?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摄政王给臣留的窗课,臣还没有完成,若是让摄政王知道了,要责罚臣的。”启焕手上不停,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你的书道都写了一摞子了!”启元愤愤地走到他旁边瞥了一眼启焕书桌上码的齐齐整整的宣纸:“摄政王一天要求你写几张大字啊?”
“陛下,字不是为了写多,是为了练好。”启焕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朕看你的书道都练得颇有所成了,还有哪个字写得不好?”启元苦着一张脸看启焕落在纸上的墨字。
启焕的字像他这个人一样,端正俊秀,少一分显呆板,多一分又张狂,不偏不倚,是恰到好处的美观。
启焕看了萧启元一眼,铺开一张新宣纸,蘸墨在纸上写了个“怠”字。
“《商君书•弱民》篇有云:“兵民怠而国弱”陛下,兵民怠尚且如此,何况君怠呢?”他抬了头看着启元。
启元瑟缩了一下。启焕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的那张脸一旦严肃起来,就像不怒自威的摄政王一样让他害怕。
他先是怕,怕过之后又是羞恼:“连你个毛头小子也惦记着参朕,暗讽朕不用功!”他一把抢过启焕手里的笔掷在地下:“今天你非给朕画不可!小林子,把颜料画笔给他铺上!自打迁都长安,摄政王一次也没来过,根本就没把咱们的课业当回事,你——”
“是臣的疏忽。”门外骤然有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吓了萧启元一跳。
面色阴沉的萧承煦,缓步踱进了书房。
“九,九皇叔…”启元心虚地垂下了头。
“陛下真是愈加出息了,书房,本该是静心学习经文典籍的地方,如今,倒被陛下装点的真热闹啊。”
萧承煦冷哼一声,瞥向被强行铺在启焕书桌上的颜料和空白的风筝面。
小林子瞥了一眼启元,见他跪坐在自己书桌前吓得不敢抬头,忙抖抖索索地将那些东西收起来,逃也似的退出去了。
“陛下和永安王的窗课,拿来让臣检查一下吧。”萧承煦端坐到堂上,左右扫视着两个孩子。
萧启焕从写完的那叠书道中抽出一张,那上面整整齐齐列着十余个练好的单字。
萧承煦接过来低眸一扫,提起笔来在纸上不留情面地勒了三个黑。
“萧启焕,把手伸出来。”萧承煦掂起桌上的黄铜镇纸。
萧启焕伸出左手递到父亲面前,乖顺地将掌心伸平。
父子俩的手长得很像,都是白皙修长的手指,指甲透出鲜艳的桃粉色,活像女儿家染了蔻丹。
少年这只比女孩子还要漂亮秀气的手,硬生生挨了三记镇纸,躲都没有躲一下。
萧启元被沉重的镇纸落在掌心的闷响吓得直缩脖子。
“臣谢殿下责罚。”启焕将那片红热的皮肤收进拳中,默默走回书桌前坐好。
他们父子之间,倒像君臣,萧启元心中讶异。
谁能想到,萧映淳的“爹爹”,居然是萧启焕的严父。
“陛下的窗课呢?”萧承煦转向萧启元,语调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