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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乌云沉沉,垒叠如山。
有经验的农夫抬头便知,这是即将有一场滂沱的暴风雨要降临在下面这块土地。
奇怪的是,乌云只在这片山谷聚集,山谷以外的地方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终于,惊雷落下!
轰然巨响,也惊醒了正在被谢长安吞下,又在她识海中翻腾挣扎的心魔残念。
他不禁朝声音来探出一缕微弱灵识,却见雷光如雪,飞沙走石,霎时间炸开一直裹住他们的黑暗,心魔残留的识海与拢光戒营造的黑暗彻底破碎,谢长安手指上的银戒化为齑粉,两人彻底暴露在日轮中。
但随即,头顶上空的阴云又彻底将最后一丝光亮遮蔽。
暗夜重临大地,只是这一次,不是被心魔的识海笼罩吞噬,而是修士必经的劫数。
劫数……?
心魔下意识去看谢长安!
后者还被心魔侵蚀的残念所影响,青黑脉络甚至开始顺着脖颈爬到她的脸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不知是否依旧在尸山血海中沉浮,寻找昔日已经错失的过往。
不是谢长安的天劫,那是——
轰隆!
又一道雷光落下,比之前更甚。
直接就落在谢长安身边的沈曦上。
后者盘膝而坐,汗水从额头不断滑下。
是沈曦要历劫?!
心魔忽然明白了。
这是小天劫,沈曦竟是想要尝试破境了!
他剑心境巅峰,即便禀赋过人,境界也尚未稳固,
心魔有些吃惊,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破坏。
他已被谢长安吞噬,可现在还有一丝余力,如果一口气用尽……
却见谢长安缓缓睁开眼睛,缓缓伸出手,搭上沈曦小臂,又紧紧抓住。
她的动作极慢,每伸出一寸似乎都要调动全身力气,因为心魔残念不甘就此消亡,正回光返照一般霸占她的大半识海,将她逼至角落一隅,谢长安全凭这负隅顽抗的心志,才能做出这个举动。
心魔还以为她要向沈曦求救。
但下一刻——
又一道雷劫轰然砸下。
不是落在沈曦身上,而是落在谢长安身上。
不,是落在谢长安的识海里!
剧烈震颤之下,天倾地陷,沉牛投虎,识海轰然破碎,心魔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强行从谢长安的识海中被雷光炸得支离破碎,片甲不存!
在灰飞烟灭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被谢长安吞入识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进对方的陷阱——
不,还要更早,应该正如本尊所言,从沈曦特意引自己出来的那时起,他们就已经打算拿自己来作抵挡天劫的肉盾!
初具灵识的心魔如何甘心自己是这等下场?
他咆哮嘶吼,奋力挣扎,最终却也不过是在无情天光下寸寸碎裂。
残余灵力彻底净化,又被谢长安飞快吸收。
她浑身浸染沐浴于雷光之中,身上青黑如叶脉的细丝却在缓慢消退,直到彻底消失不见,脸色恢复白皙,那便是心魔已经彻底灰飞烟灭,再也影响不了她。
谢长安能感到经此一役,识海仿佛又扩宽许多,丹田灵力充盈,仿佛随时都能澎湃而出。
但她并没有露出得意之色,因为二人的劫难还远未结束。
果不其然,心魔一死,远在千里之外的本尊就得到感应。
沈曦历劫正至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谢长安已经利用心魔帮他挡去前面的雷光,但后面的小天劫依旧不容小觑,乌云急剧扩散,磅礴雷光伴随狂风暴雨,将两人方圆数百里悉数笼罩。
天地俱暗,长夜难明,朗朗白日亦无普照乾坤之光。
连赤霜山都有所感觉,赤霜山弟子们见头顶晴空忽然就暗下来,纷纷抬头仰望,议论纷纷。
“是天狗食日吗?”
“好像不是……最近老出事,该不会是上天降下预兆吧?”
“少胡说八道,祝真人还化身坐镇于此呢,不正说明咱们赤霜山得天眷吗?”
“说得也是,可祝真人都飞升了,好端端怎会突然下凡?”
“你看远处似乎还有劫云,该不会有人渡劫吧?难道有剑仙要诞生?!”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剑仙,你当大白菜呢?”
“可别说了,一说渡劫我就想起当年祝真人飞升那场,连前代掌教都……”
“嘘!”
谢长安自然听不见远在赤霜山的众人议论。
她正凝神望着面前的人。
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团人形,灰雾萦绕,莹莹发光。
形容面貌模糊不清,连声音都掩盖在重重障眼法后面。
但谢长安知道,这就是心魔的本尊。
也是给沈曦种下心魔,又让影妖为祸赤霜山的幕后黑手。
对方一步步朝她走来。
拈花摘叶,闲庭信步一般,无视轰然雷光,无视苍黄风雨。
心魔已灭,沈曦几乎被换命,赤霜山差点就毁于一旦,双方不共戴天,即便对方不出现,沈曦将来晋境之后,必也要追查到底。
与其后发制于人,不如先下手为强。
谢长安心如明镜。
对方今日必要将他们立毙于此。
沈曦首当其冲,谢长安只是附带。
但无论如何,他们在对方眼里,已经是死人了。
沈曦正在历劫,此时他如初生稚童,经不起寻常人一击,更勿论修士。
谢长安就站在沈曦身前三尺,掌心翻覆,留天剑现世,剑光峥嵘,似等她一声令下。
但她没有动。
她在等对方先动。
世间修士,剑修居多,武修也有不少,但成名的大修士,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法宝与行事风格。
只要对方出手,无论剑修或武修,又或者妖修灵修,必然会露出独特行迹。
但凡蛛丝马迹,皆可追根溯源。
对方仿佛也察知她的想法,出手并非兵器或法宝,而是灰蒙蒙一段轻雾拍过来。
烟笼寒水,雾似轻梦,柔柔袅袅,宛若美人挽袖扶鬓,令人轻而易举放下防心。
她的表情略略失神。
但只有片刻,剑鸣铮然,谢长安随即从幻术中警醒!
灰雾羽檄流星也似,顷刻而至。
她心念微动,剑光骤亮,炫目晶莹,顺着磅礴而去的剑气,正面迎上。
就在此时,天雷突然乍响,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震撼,声音响彻天地,山石泥流随之轰然翻滚倾泻。
谢长安脚下剧烈晃动,地面由远而近迅速绽开一道豁口,从手指粗细到深渊巨谷的裂缝,不过一瞬之间。
风雨飘摇,万物迷蒙,唯独雷光,灰雾同时袭来,其势汹汹,隔天绝日!
她顷刻陷入两难境地。
若要对付灰雾,她就无法顾及雷光,那雷光从头顶落下,正好能将她与沈曦二人悉数笼罩,一击过后,两人必要重伤,沈曦的突破自也落花流水,功败垂成。
但她若想专心抵挡雷劫,便只能任凭灰雾扑面而来,将其吞噬。
这灰雾之中血气森森,仿佛蕴含千万年杀意凛冽。
三千无间地狱敞开大门,尘土破开滔天贪嗔痴恨。
恶鬼修罗狰狞面目近在咫尺,呼啸着亟于将她拉下高崖,混淆冲天恶念怨魂在血海尸山中翻腾涌现,永无止境不可解脱。
当此威慑,留天剑仿佛也难以与之正面抗衡,剑光正一点点被侵蚀。
一个宗师级修士的化神分身能发挥出多大的能耐,谢长安从前未曾体验过。
此刻,她感觉排山倒海的威压即将倾覆,而她立于高山之下,却如此渺小。
本尊出手,怕也不过如此。
这让她仿佛回到当年还在长安城时,一介孤女面临叛军和修士,不愿扔下身后的人,只能以柔弱之躯企图从万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这次没有一个祝玄光从天而降,她依旧只能选择胜利渺茫的生,和也许注定的死。
这短短半生里,她已经历过无数困境险境生死一瞬。
无数次抉择摆在面前,逼着她一定要放弃其中一个,又或者全部都需要放弃。
她从未屈服退却,为此头破血流,连命都丢过一回。
但这一次,她却真的有些累了。
方才的疲倦尚未完全褪去,心魔残念占据了大半意识也未扫荡干净,灵台混沌不清,剑气亦不如以往行云流水。
她想合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
梦里应该有故友的笑声,有人挨着她的鬓发厮磨,轻声叫她的名字,梦里应该有繁华长安太平天下,应该有赤霜山所有一切不曾逝去的人事。
而不应该是现在这般,仙途如苦海,艰难跋涉,前路茫茫。
她也想驻足卧倒,就此观花赏雪,浮盏清欢。
但命运总推着她不断向前,不让她有片刻歇息。
留天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倦怠,微微一颤,剑光黯淡不少。
谢长安知道自己应该是在刚刚跟心魔斗法里受了内伤,脏腑隐隐作痛,而且是灵力受损的内伤,剧烈心跳让耳膜也跟着鼓噪震动,血腥气在鼻息之间萦绕不去。
连带原本坚定的心志也受了影响。
但另一方面,混乱的思绪难以避免压制着她,如同无数双手伸来,按住她想要抬起来的手和剑。
谢长安,不能退。
谢长安,你还有无数的事要做。
即使再难,你也要走下去。
她的眼中流出泪,手指剧颤着,一点一点,捏出剑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