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翟子清头一回随师门长辈来到赤霜山,目光所至,便见鹤鸣宫一砖一瓦具有上千年门派的底蕴和豪横。
他默不吭声细细端详,发现鹤鸣宫内奇花异草自不必说,连那琉璃青石地砖与金丝楠木圆柱都隐隐散发灵气,可见是修筑之前先被灵药浸泡许久,建好之后又日日在灵草熏陶之中,竟成了一个人工修筑的洞天福地。
修为寻常些的修士在此待上个十年八年,进益不说一日千里,也必然能脱胎换骨,改善明显,难怪这样的地方能养出一个仙人来。
他却想岔了,是先有仙人,才显得此处特别,而非先有洞天,才能养出仙人。
换作南岳洞天北烛山这种大宗门,这样的地方也有好几处,所以宋陵面色如常,不像他观察细致。
翟子清原先在门中并不算顶尖一批弟子,因上次将在外闯祸的师弟元知押回去,又说明了前因后果,反倒得了师门赞赏,说他临危不乱处置得当,有大将之风,才有了这次跟随师叔岑孤秀出门的阅历机会。
元知仗着年轻气盛说话做事不计后果,云生结海楼的宗主长老们毕竟不像他这般鲁莽,他们对实力强横的散修,甚至比对大宗门弟子还要忌惮。
只因散修无门无派,四海为家,把他们得罪狠了,散修直接杀人一走了之,天涯海角都未必找得见,更不要说报复。反倒是有宗门的弟子们,一旦被人认出来历,哪怕闯了祸也能被仇家按图索骥找上门去。
那白峭寒就是典型的无门无派还颇有实力的散修,又分明是元知先去撩拨才会得罪人家,元知能捡回一条命,全靠翟子清机灵,以及后面谢长安的插手。
宗主一气之下,将这不成器的儿子扔到后山关了禁闭。
至于谢长安没死的消息,翟子清原本不欲节外生枝,但元知也见过谢长安,又不是能守口如瓶的人,回到宗门便将所有事情都说了。
宗门师长既然问起,翟子清只好也一五一十交代。
此事本来与云生结海楼无关,但祝玄光化神分身下凡的消息一经传出,宗主就改了主意,与长老岑孤秀商议之后,准备将此事告诉赤霜山,也算卖个人情。至于赤霜山准备如何动作,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翟子清并不赞同此事,因为他亲眼见过谢长安的实力,但他的反对无济于事。
要不然待会儿等对方问起,自己就含糊其辞好了。
翟子清跟在后面,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神,压根就没怎么去听他们说话。
直到众人步入内殿,看见坐在上首喝茶的人,趁着见礼的动作,翟子清不经意抬头扫过去,目光在对方脸上停住。
眼睛微微睁大,动作也僵住了。
对方峨冠博带,玉簪雪衣,便是坐在那里不说话,只一双眼睛望过来,也让人如同看见崔嵬雪山,遥不可及,只能抬首仰望,心生敬畏。
但,怎么会是这样一张脸?
从未见过祝玄光真容的翟子清直接呆住了。
直到众人察觉有异,目光都集中过来,旁边岑孤秀也提醒了几声,翟子清才恍然回神,如梦初醒。
他忙掩饰地胡乱解释几句:“在下头一回见到祝真人,心生仰慕,一时入神忘我了,各位长辈恕罪。”
宋陵笑道:“祝真人确实仙人之姿,不怪翟道友失态,我当年刚入道,随师尊来赤霜山,情状也与他差不离。”
座上的仙人似乎并未在意,依旧是冷冷清清的面容。
张繁弱侍立一旁,恭恭敬敬。
翟子清还是满腹疑惑,趁着众人交谈的间隙,偷偷去观察仙人。
的确与当日谢长安身边那年轻郎君生得一模一样,连声音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神态。
那郎君未言先笑,反应机敏,尤其是……
翟子清想起他跟谢长安说话时的样子,两人凑得很近,几乎鬓发相贴,不知说些什么,对方先笑起来,女修也笑,嘴角微微翘起,冰雪消融,香风轻度。
但眼前的仙人,就像一尊缺少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像,他身在红尘,却又隔绝于众人之外,遥遥俯瞰他们。
可是神仙为何没有独属于仙人的威压?
虽说这世间没有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修为的法门,但是修为越深厚,自身流露出来的威仪气势也就越重,除非对方刻意收敛。
眼前这位……神仙,分明如同毫无威压的寻常人。
难道因为眼前这位只是神仙化身,而非本尊降临的缘故吗?
“不知真人可知冰墟到底发生了何事?”
寒暄之后,宋陵迫不及待进入正题。
“我曾听师尊说过,冰墟是上古混战之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后来日升月落,沧海桑田,方才形成冰雪与废墟并存的冰墟,还不知藏了多少秘密和危险,这次许师叔前去,又接连数日杳无音信,北烛山上下皆担心不已,还请真人指点迷津。”
岑孤秀也道:“宋道友所言甚是,冰柱崩塌事关九州天下,与我等休戚相关,云生结海楼自也责无旁贷。只是那边情况不明,就在今日我动身来此之前,我宗前往冰墟的弟子贺清遒命灯忽然灭了,只剩一缕火星,宗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其勉强维系。”
贺清遒是云生结海楼的宗主首徒,也是此宗年轻一代难得的人才,他若出事,对云生结海楼来说不啻重大损失。
宋陵一路上还未与云生结海楼的人交流过,此时听说他们连首徒命灯都快灭了,不由更为着急,目光灼灼望向仙人化身。
却见上座仙人缓缓摇首:“我非为冰墟之事而来,上界与凡间泾渭分明,我既已飞升,就不可干涉人间事,否则天下早已大乱。”
宋陵等人听得此言,不由大失所望。
他们以为祝玄光下凡是为冰墟而来,方才赶忙过来,若不是,纵是亲眼得见仙人化身又有何意义?
曹随:“宋道兄稍安勿躁,祝师叔的确有要事相告。”
仙人化身不急不忙道:“上界发生一些混乱,谪仙落凡,兴许与冰墟有关。”
众人闻言愣住。
修士虽凌驾于凡人,可世间能飞升者寥寥无几,尤其近百年来,也就祝玄光一人,上界离他们过于遥远,遥远到像遗世独立的域外,许多修士也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上界发生什么联系。
宋陵半晌才找回声音:“上界混乱……是什么混乱?”
仙人摇头,高深莫测。
宋陵:“那,谪仙落凡,为何又与冰墟有关?”
仙人哪里知道为何跟冰墟有关,他也是从万仞山和李恨天告诉谢长安的话里拼凑出七七八八的讯息。
但这些讯息对于宋陵他们来说已经是石破天惊,骇人至极。
于是仙人面不改色,继续胡诌:“正如你们所言,冰墟曾有上古大战,其中埋葬隐秘无数。我飞升不久,尚且心系凡间,但天机不可泄露,也只能以此化身前来提醒你们。”
他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但不妨碍宋陵由此衍生出无数想法。
上界混乱,那得是什么样的混乱,才能连仙人都被打落凡间?
落入凡间的仙人必定不甘心,必定还要想方设法回去,这才要去冰墟,说不定就跟各大宗门去冰墟的人碰上了。
祝玄光化身至此,是不是也说明他在上界混乱中是胜利一方,并未被波及?
所以他不方便原身下界,这才以化身过来提醒他们,小心冰墟那边出事?
可惜他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许危阙他们已经很久没从冰墟传回消息了。
仙人寥寥数语,宋陵天马行空,已经自动将前因后果都拼凑完整了。
他腾地起身:“多谢祝真人告知,此事事关重大,我须得回避片刻,马上禀告师门!”
宋陵这样的弟子,自有无数法门能与师门随时联系。
曹随:“刘琦师弟已经先一步赶过去了,你们若要派人再过去,若路上遇见刘师弟,可与之同行。”
宋陵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之快,闻言点点头,拱手告罪,快步跟着张繁弱前往旁边的静室。
岑孤秀则道:“出来时宗主就有交代,若赤霜山愿派人前往,我们也……”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弟子禀告,说南岳洞天长老杜羌笛与朱雀台璇玑禅师座下首徒循象求见。
曹随有些犯难。
虽说对方不请而来,但身份来历不一般,贸然拒之门外也不合适。
他不由看了仙人一眼。
后者几不可见点头。
曹随心下微定,仙人方才的表现给了他不少信心。
他对弟子道:“请他们上来吧。”
朱雀台那边也察觉冰墟可能出事了。
循象原欲奉师命前往冰墟,中途遇见杜羌笛,杜羌笛道祝真人本已飞升,却还化身下凡,说不定与此事有关,去请教一番再去也不迟。
循象被他说服了,便与他一道上来赤霜山,当了这不速之客。
朱雀台与赤霜山素来关系不错,循象见面就先请罪,说自己不告而来,大为失礼。
曹随哪里敢拿大,这位循象禅师年纪虽轻,实力却深不可测,将来是要继承璇玑禅师衣钵,成为朱雀台掌教的,见状忙避身还礼。
杜羌笛望着高坐上位,一动不动的仙人,却忽然咦了一声。
“我就说鲜少听闻世间修士飞升之后还有下凡的,这不是李尚书家的二郎君么?”
说罢他弹指一道灵气就朝仙人掠去。
去势极快,如离弦之箭,不待他人须臾反应,转眼已至对方面门一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