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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沈曦就在旁边坐着,旁观了大半天,发现道人的算卦的确在附近有些名气。
到了傍晚,道人伸了个懒腰,含笑对沈曦道,道友也坐了大半日,总该相信我不是江湖骗子了吧?
沈曦问,他所说的变故,有何办法化解?
道人摇摇头,说他只是寻常人,顶多会点窥天之术,要说化解是万万不能,但可以画一道符箓,保他安神定气,遇事不那么倒霉罢了。
说罢道人笔蘸朱砂,一挥而就,将一道写好的符箓递给沈曦。
要说符术,赤霜山才是大家,沈曦自然也熟谙此道。
这张符他一看就知道只是寻常的平安符,但道人画符手法的确是不错的,甚至比沈曦自己还要略胜一筹。
沈曦虽然起初不信那道人,但对方窥见他心底那道松动的缝隙。
换而言之,对方说中了他的软肋。
他自忖符术大家,并不忌讳对方做什么手脚,当时正好又被卸下心防,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收下那张符,付了道人要的报酬。
这段插曲在沈曦的经历里几乎不值一提。
符箓果然有些效果,他回去之后,再没有遇见心浮气躁的情况,就连原先修炼的关隘也都畅通无阻,简直如有神助,甚至很快就想通原先一直过不去的坎子,境界融会贯通,灵台明澈如新。
但沈曦非但没有高兴,反倒逐渐清醒过来,觉出一些不妥了。
他想起那张符箓,拿出来一瞧,原先用朱砂写的符文竟然开始变浅。
沈曦马上将符箓烧掉,出门去找那道人。
可他将小镇翻了个遍,却再也找不到道人的踪迹。
他甚至去询问之前道人摆摊附近的人,可他们无一例外,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道人。
听至此处,谢长安终于面露惊容。
她也终于知道沈曦为何如此详细讲述自己与一个陌生道人结识的过程。
“幻术!”
唯有幻术,才能让沈曦陷入这场看似平平无奇的遭遇里毫无察觉。
可,能让沈曦都放下戒备的幻术,又该是何等境界?
沈曦那时已是剑心境圆满,除了剑仙境和与此境界仿佛的大修士,不可能有人能迷惑得了他。
也就是说,算计他的,竟是宗师级高手。
当世能有几个?
只怕十个手指都能数出来。
他四处打听当时可能出现在离梦城的大修士,甚至将离梦城城主幽岳也怀疑上,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符箓已经烧了,人也遍寻不至,线索中断。
这时张繁弱他们陆续从大翮游仙出来,沈曦只能暂且将此事放下,带着人赶回赤霜山。
后面的事情,谢长安也知晓了,自然是耳熟能详的祝玄光成仙,天下仰慕,但涉云真人身殒,宗门惊变。
在方清澜的力主下,沈曦接掌印信,顺理成章继任宗主之位,成为赤霜山新一代的掌教。
“但自那之后,我便有了心魔。”
沈曦神色淡淡,好似已经适应习惯,与那心魔共存。
“有时候是脑海里会莫名其妙冒出一个人的声音,有时候则是心底的一个念头。”
“折迩闯进来时,那声音反反复复告诉我,折迩有问题,一定要杀了他。我勉强控制住,将他关进石镜里。”
“徐臻被影妖附体之后,我也察觉有异,但那心魔却一直告诉我,这只是我的错觉,是我嫉妒同门,嫉妒徐臻在师兄弟里的人缘,才对他有所偏颇。”
“我怀疑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当时一时道心不稳,接受了那张符箓的缘故。”
谢长安的脸色变化却与他相反。
随着沈曦越讲越多,她的眉心就越是紧蹙,仿佛遇见极为棘手的难题。
“所以你杀伤鉴悬峰那些弟子,也是因为心魔作祟?”
沈曦:“不完全是,你记得我先前对你说过的吗?我连自己都不信。”
谢长安:“我记得。”
折迩拼尽全力向她传递沈曦不可信的讯息,想必也是同一个意思。
沈曦:“如果没有猜错,指使影妖附身吴岐风,与给我种下心魔的,都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这场阴谋,从涉云真人他们还未陨落起,就开始筹谋了。
谢长安:“他能窥见你的心思,或者看见你的一举一动吗?”
沈曦缓缓摇头:“不能,我试了许多次,有时故意去做一些他没有怂恿的事,但此时心魔就很安静,他似乎只能在特定的时候给我下命令,影响我的神智。”
谢长安:“那就不是他心通,也非千里眼的法术。那符箓必然是有问题的,但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符箓烧了之后,对方为何还能控制你。难道是蛊术?影妖的影蛊?”
沈曦:“影妖被捉之后,我就试过了,也不是。”
谢长安陷入深思。
更重要的是,一个剑仙境界或与之相当的大修士,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只为算计沈曦,图什么?
为了赤霜山吗?
若是如此,对方既然已能定期控制沈曦,只要慢慢引导他走向癫狂,再趁虚吞并赤霜山便好了,为何还要多一个影妖,又引出徐臻这边的线?
要知道一桩阴谋,未必是做得越多,越有可能成功,有时往往是做得太多了,反而马脚越多,暴露得越快。
如若不是为了赤霜山,难道是为了人?
为了沈曦本人?
谢长安心下一沉,蓦地抬头!
“你说你先前虽然感知心魔,但尚且能控制住?”
沈曦:“是,我有时会故意顺着他的意愿去做,但心里是清楚的,我只想把他引出来,但他很狡猾,一直不肯现身。”
甚至就连影妖被擒,逼问之下,也无法获知此人身份。
“我方才去后山找过影妖,给他留了阵法破绽,连护山大阵如何出去也教给他了,又在他身上下了追踪禁制,影妖现在想必已经逃出去了。我想将计就计,看看他会否在走投无路之际联系那个人,或者,那人不舍得影妖这枚棋子被废弃,会主动联系他。”
但没等他查出什么,那心魔又降临了。
当时沈曦只觉杀心顿起,焦躁如狂,再也无法控制,当即提着剑上了鉴悬峰,将那些弟子杀得一地伤重,幸而他内心深处还能保留一丝理智,最终没有闹出人命。
可就是那一丝理智,也让沈曦感觉自己的克制力正在迅速沦陷,而心魔却忽然间就野草般疯长侵占。
沈曦开始感到事态失控的恐惧。
赤霜山谁都有可能是下一个徐臻,他无法信任。
沈曦想到了谢长安。
时值此刻,只有谢长安,能与之托付。
“是英雄怒!”谢长安忽然道。
沈曦一怔。
但他是极聪明的人,纵使身在其中有些当局者迷,但被谢长安这么一说,忽然石破天惊,电闪雷鸣般,轰然明白了什么。
是了,是英雄怒。
他被种下心魔,匆忙赶回赤霜山,彼时心魔暗中潜伏,还未发作,他也感觉不到异样,接任掌教之后,赤霜山的麻烦一桩接着一桩,他疲于应付,性情逐渐暴躁,心魔也逐渐抬头,可即便如此,他还能克制住,甚至将计就计,想将心魔和影妖都一网打尽。
直到影妖落败被擒。
而此时与之前又有什么变化?
只有英雄怒里历代掌教所积蓄的灵气被影妖挥霍一空,这件仙品法宝彻底变成了暂时的摆设,心魔才能更进一步操控沈曦。
所以,影妖这张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让他进来扰乱赤霜山,弄死一个两个赤霜山弟子,闹得人心惶惶的,而是——
谢长安道:“那人恐怕早就算好了,影妖抢夺英雄怒之后,为了与你们抗衡,必然会打开英雄怒,彻底将其中灵气消耗。”
就算最后影妖落败,沈曦也没了英雄怒庇护,自然而然沦为心魔的奴隶。
此人思虑深远,环环相扣,竟至于此。
一个剑仙境实力相当,又懂得打开赤霜山历代掌教才知道的英雄怒法诀的大修士,可以怀疑的人选似乎已经不多。
谢长安:“会是方清澜吗?”
这是可能性最大的。
方清澜本身就是照雪峰首座,以他和涉云真人的关系,会知道英雄怒法诀也不算奇怪。
但他想要掌教之位易如反掌,沈曦二话不说就会拱手相让,更何况方清澜现在人远在冰墟,做这种事毫无动机与意义。
沈曦:“我相信方师叔。而且,若此人是为了我,而非赤霜山掌教之位,那就必然不是方师叔。”
谢长安也作此想。
但除此之外,世间尚有几人,不是一宗之主,便是宗师大能。
如果只为了沈曦——
沈曦身上,又有什么是对方不计一切想要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