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茗玉和萧启翰都是错愕,启元错愕中还夹杂了些心虚,眼睛不自主的向下瞟去。
“九皇叔,这方法...不好吗?”萧启元话中的气势一下子削减了大半,他是打心眼里对萧承煦又敬又怕的。
“看来,臣这几日离京巡查布防之时,留给陛下的兵法功课,陛下是尚未完成,否则,怎么可能有此疑问?”萧承煦语气严肃,语调中已染上一层愠怒。
萧启元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道:“朕觉得...这死读兵书,哪怕再熟悉知晓也是纸上谈兵,任何的方法都得从实践上获得,朕觉得这新兵法...”
“陛下以为,去瞧一瞧军中的演练之法就算是实战了?”萧承煦心中冒火,再次呛声打断了启元:“弄些花样迭出,让人瞧着眼花缭乱,却无半点用处的法子,就不是纸上谈兵了?”
“九皇叔,”萧启元沮丧地低下了头:“朕知道你战功累累,实战经验自然是多,可你觉得...非要都像我堂姐那样亲上战场,才有资格讨论兵法吗?”
萧承煦一下子被戳中了痛处。
他以为他想吗?想让映淳到战场上去切身体会排兵布阵,积累实战经验吗?启元还坐在这里胡乱规划,映淳此时却可能正在战场上厮杀,而申将军在军报上报平安已经是半月前的事了,若是能由他做主,他当然想把映淳看的牢牢的,一个肤柔骨脆的女孩子家,要那劳什子实战经验有什么用!
启元哪知道萧承煦心中正怒火熊熊,自顾自解释着:“可你也没必要墨守成规,排斥新法吧?”
新法,他也来说什么新法!
当年他助萧承睿实施新政,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才过了几年,他的儿子又要起来折腾!何况启元半点经验都无,他那些荒唐可笑的新点子,也只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何为成规,何为新法?”萧承煦难掩愤怒,连着语调也高了起来。
“敢问陛下,军中的弓骑兵,是有何用啊?”
启元没想到遭了萧承煦突如其来的查考,悻悻地嘟囔道:“自然是冲锋在前,以弓箭杀敌了。”
“非也!”萧承煦恨铁不成钢地解释道:“军中有弓兵和弩兵,其射程准头远在弓骑兵之上,弓骑兵作为轻骑,是要有重甲骑兵配合,插入敌军营中,放箭以扰乱敌军阵型,打入敌军的部署之用。”
萧承煦说得心里发毛,他自己少时也做过骑兵,知道深入敌阵的凶险,而此时映淳也许正深入险境,而他远隔千里,对女儿正面对着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出征作战之时,成百上千的骑兵,怎可能像陛下这样,凭一己孤勇之力,射中几个靶头就算?应该服从军令,成军成团,随时作战。”
“敢问陛下,这样的做法,这样的操练是有何用呢?况且如何操练,无须陛下去操心,陛下当思君帅之责,通观全局运筹帷幄。”
萧承煦盯紧了沮丧的启元:“还请陛下,立刻回合元殿将臣安排的功课及兵法全部完成,待臣处理完政务之后回来检查。”
“若是未完成,今日,不准歇息。”
萧启元委屈地朝上首的贺兰茗玉望了一眼。
贺兰茗玉也心疼地望着他,但一句话都没有说。
众人陆续离开演武场,萧启焕默默走到父亲身边。
“你不跟着陛下回合元殿读书,来找我干什么?”萧承煦还未从刚才的烦躁中缓过神来。
“爹爹又在担心姐姐。”启焕与他并肩而行,微笑着对他说:“爹爹,你刚才教陛下的那些兵法,我原来也曾听过的。”
萧承煦错愕地看向他,启焕回看向父亲,笑得眼角弯弯的:“是姐姐讲给我听的。”
“姐姐想上战场,已经有好久好久了。”父子停下脚步,相对而立:“爹爹,有时候姐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冒失,我从小和姐姐一同在演武场受训,知道姐姐打起仗来不仅英勇,还很机敏有盘算的。”
启焕朝萧承煦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爹爹别再担心了,咱们要相信姐姐,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萧承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长出一口气拍了拍启焕的肩膀:“好在咱们家还有你一个懂事听话的,去吧,等爹忙完了政务,晚上去合元殿接你回家。”
启元与萧启荣萧启翰一同回了合元殿,失魂落魄地坐在上首翻着兵书。
“六哥,九皇叔这也太过分了,好歹你也是皇上啊?”萧启荣见启元脸色不好,揣度着他的眼色说道:“怎么就这么不留情面?”
“九皇叔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朕都已经习惯了。”萧启元委屈的像个受气包,蔫蔫地回答:“只是可惜了,本来以为听了大皇兄的建议,能好好表现一番,没准还能得到九皇叔的赞赏,谁知道...”
启元苦哈哈地叹了口气。
萧启荣心里却在暗暗震惊。
没想到,还真让萧启焕那小子说准了!
萧启翰眼珠转了两转,朗声笑道:“臣平日里,倒是鲜少见到摄政王是如何教导陛下的,都是如今日这般?”
萧启翰故意讳莫如深地压低了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摄政王,故意在打压陛下呢!”
“九皇叔没有故意打压朕!”启元着急地为萧承煦辩白,但想到今日之事心里到底是委屈,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只是他比较严格罢了...也怪朕,做的不够好,总不能让他满意。”
“谁不知道九皇叔的要求极高,”启元沮丧地嘟哝着:“别说朕了,就是那样样事都做得好的萧启焕,可是他亲生儿子呢,还不是挨过他的罚。”
“严格,自然是没错。”萧启翰冷哼一声:“但摄政王,总在亲贵和大臣面前,不给陛下留半分颜面,臣惟恐这满朝的文武百官,会对陛下生出轻视之嫌,这可绝非益事,陛下,总有一天是要亲政的,到那时,难不成还要摄政王站在身后,才能指挥满朝文武啊?”
“到时候,肯定不会这样了...”萧启元下意识辩白,话说出口又觉得没底气,自己心里也有些惶惑:“朕还是先背书吧,朕可不想晚上睡不了觉。”
萧启荣和萧启翰才出门不多时,萧启焕走了进来。
“永安王...回来多久了?”启元有些心虚,怕他把他们说的话听了去。
“臣才过来,还在门口见到了肃王殿下和启荣皇兄。”启焕恭顺地答道。
“才回来?你去哪儿了?”启元疑惑地从桌案上的书堆中抬起头来。
“臣在宫里逛了逛,还从御膳房给陛下拿了点心。”萧启焕将一个小食盒放在书案边,打开盖子取出一碟橘饼来。
“原来你也不是每天只知道读书,也会有闲逛的时候啊?”启元掂起一块橘饼塞在嘴里:“朕才看出你有点儿少年人模样,要不然你天天像个老学究似的,朕看着都闷死了,来,你也吃一块。”
“臣不爱吃甜食。”启焕淡然拒绝。
“果然还是个老学究啊...”启元苦着脸翻了个白眼。
“启焕,摄政王他...”启元才吃了启焕的点心,觉得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一些,忍不住向他透露些自己心中的疑虑。
“待陛下有能力亲政之时,摄政王定会交还玉玺章印。”启焕却像早料到他要问什么似的,语气坚定:“臣日后成人,也会尽力辅佐陛下。”
“启焕,你真好。”启元有些感动:“你和堂姐算得上是朕见过为数不多的好人了,就是堂姐的嘴巴太毒,你又太闷了...”
萧承煦正在御书房处理政务,荷兰茗玉带着凌蓁儿走了进来。
“参见贤贞皇太后。”萧承煦不带任何情绪地起身行礼道。
“不必多礼,承煦,宫中新得了茶叶,特来请摄政王与我共品香茗。”
萧承煦还来得及推脱,已经有宫人端着整套茶具上来,动手沏茶了。
“摄政王请。”贺兰茗玉双手为他捧上茶杯。
萧承煦冷冷地接过。
他这辈子喝过她敬的喜酒,喝过她敬的生辰酒,到了这杯茶,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被冲刷殆尽了。
何况他心里清楚,今日贺兰茗玉不会是来找他叙旧情的。
“好茶。”他随口赞了一声,把茶杯撂在了书案边。
“这好茶,需得清火,才能炒得好滋味,不是吗?”贺兰茗玉也放下茶盏,看着他微笑着说。
萧承煦盯着茶盏嗤笑了一声:“贤贞太后这话,倒不是在说好茶,是在怨我,今日对陛下话说重了,可皇太后瞧瞧,他费了那些功夫,荒废正经课业做的是些什么?”
贺兰茗玉颔首一笑道:“你的用意,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是慈母败儿,你看你平时教导启元,我还多说什么了吗?启元毕竟还是孩子,年少轻狂,该说该训,那是自然的。”
萧承煦猜出了她的来意,沉默地等着她的后话。
“只是,他过几年也要及冠的,不再是孩童,这寻常人,还需要一些面子,更别说他是皇上了。”
贺兰茗玉循循善诱:“有些话,你私底下跟他说,或许他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皇太后说得是。”萧承煦低头轻吁了口气:“臣总觉得,陛下还是孩子呢,想来皇太后作为母亲,心疼儿子也无可厚非。”
“星儿妹妹平日里,也是很心疼永安郡王的吧?”贺兰茗玉忙补充着问。
“是。”萧承煦笑道:“臣待儿子也很严格,臣的妻子,难免有时会心疼孩子。”
可她在育儿方面却比你贺兰茗玉清醒的多。
萧承煦心中对这无原则溺爱的慈母有些鄙夷。
“皇太后提醒的对,臣以后多注意就是了。”
萧承煦口中答应着,心里却想。
这大晟的江山,无论如何不能交到一个溺爱长大的孩子手上。
晚上萧承煦来到合元殿,迎面就看到启元正趴在书案上枕着胳膊打盹,手上还攥着书卷,睡梦中还呢喃着要背诵的内容。
“凡兵之道——”启焕见萧承煦踱进书房,故意拔高了声调诵读兵书提醒启元:“莫过乎——”
眼看萧承煦都走到启元面前,启焕最后一句简直是喊出来的:“争其强可胜也!”
“啊,啊?”萧启元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萧启焕你要吓死朕——九,九皇叔!”
萧启元一下子站起身来,局促地把手背到身后:“朕,朕都背完了,您,您可以随意抽查!”
萧承煦见小皇帝诚惶诚恐的狼狈模样实在是可怜又好笑,不禁眼里含了些笑意道:“那臣,便来问问陛下,论将之道奈何?”
“将,有...五才十过!”
“何为十过?”萧承煦接着追问道。
这一段可真够长啊,萧启元在心中暗暗叫苦。
“十过...”萧启元将手背到身后暗自计数:“有勇却轻易赴死者,急躁不沉稳者,贪婪...喜好私利者!坚强...却刚愎自用者!软弱听凭别人摆布者,廉政却...不仁爱下属者...呃...呃...”
萧启元求助的眼光扫向启焕。
启焕埋头读书装没看见。
萧启元急切地一阵挤眉弄眼,启焕没了办法,用口型小声说道:“诚信。”
“噢,诚信却轻信他人者!”萧启元灵光一闪。
两个人的小动作萧承煦都看在眼里,忍着笑唤道:“萧启焕。”
“臣在。”萧启焕放下书卷站起身来。
“辅助陛下舞弊,回去把将之道一章通篇抄五遍。”
“臣遵旨。”萧启焕心平气和地领了罚,可急坏了萧启元:“九皇叔!朕...他...”
“陛下接着背。”萧承煦抬眼看向他,启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背诵:“聪明却...却懦弱者,有谋略,有谋略却...却优柔寡断者,宽厚却没有原则者!十过!”启元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连边上替他悬着心的小林子都忍不住笑了。
“算是记住了。”萧承煦也被他这兴奋的样子感染了,语气和蔼地说:“陛下日后,也该活学活用才是。”
“九皇叔说的是!”启元忙点头应和。
“今日陛下的骑射,总的来说还算不错。”萧承煦轻轻点了点头:“陛下今日定也是累了,就早点歇息吧。”
萧启元得到萧承煦迟来的赞赏,欣喜地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忙说道:“朕不累,朕可精神了!这兵书,越看越精神!”
“是吗?”萧承煦戏谑一笑道:“陛下不用着急,来人——”
话音才落,四个宫人提着一个大书箱走了进来。
“九皇叔,这是...?”萧启元没想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刚才是自己口出狂言,没想到萧承煦真就能一下子给自己变出这么多课业来。
“臣明日离京去巡查,过些时日再回来,陛下的功课切不可荒废了,陛下当和众皇子一起好好听太傅讲课,这些书,要全部读完,待臣回来之时,可是要检查的。”
萧启焕收拾了书箱正要和萧承煦一起离开,启元在身后挣扎迟疑了半天,出声唤住了萧承煦。
“九皇叔,等等!”
萧承煦疑惑地转过身来:“陛下还有什么事?”
“左右朕这几日学习都会累个半死...请九皇叔应允让朕替永安王抄书吧。”萧启元低着脑袋吞吞吐吐:“都是朕非要让他提醒,才害他挨了罚。”
萧承煦偷着弯了弯嘴角,启元这孩子虽有时是糊涂了些,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但秉性到底还是善良明事理的。
“启焕,还不过来谢过陛下?”萧承煦玩味地故意这样说。
启元其实说完就后了悔,更没想到九皇叔竟然真的答应了,只好硬着头皮摆手道:“不用不用,这本来就是朕的错,不关启焕的事。”
启焕也难得地着了慌,急忙向启元行礼道:“陛下折煞臣了!这本是父王对臣的惩处,臣甘愿受罚,不敢牵连陛下...”
“行了。”萧承煦忍着笑清了清嗓子:“陛下和永安王兄友弟恭,倒显得臣像个罪人了,此番就都不罚了,下不为例。”
父子俩相对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萧承煦忽然玩味地笑着问启焕道:“焕儿,若有一天你姐姐做了军中主将,你说十过中她会犯几过?”
“儿说姐姐一过都不会犯。”启焕也笑着答。
“哦?为何?你当真对你姐姐那么放心?”萧承煦对这个答案有些讶异。
“因为燕王用兵如神,战功赫赫,而虎父无犬女。”
“这抹了蜜似的小嘴可真像你母亲!”萧承煦故作嫌弃地撇了撇嘴:“本王家里怎么摆了三个小蜜罐子!”
“儿不是说恭维话。”萧启焕涨红了脸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儿说的是实话,是儿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