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营训练不足,到了战场上没一会儿就乱了阵型,胆子小的人拼命向后逃,胆子大些的人又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
场面一时一片混乱。
骑兵的机动性极强,铁骑军的众骑兵们顷刻间就四散在战场各处。
映淳瞄准个远处的敌军将弓拉满,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
她当初练射箭时,从射箭靶练到射活物的时候也很费了一番功夫。
萧承煦带她到围猎场打兔子,她也是张着弓不敢射。
“爹爹,那小兔子太可爱了,我,我不忍心。”映淳瞄了好几次,还是放下弓箭苦着脸回头看父亲。
“那你晚上想不想吃它的肉啊?”萧承煦哭笑不得。
“…想的。”映淳咽了口口水。
烤兔子真的好香啊。
萧承煦在身后把住了她张弓的手:“淳儿,看着它,告诉自己,它只是你的猎物,这是你内心的一道坎儿,把箭射出去,你就把这道坎儿跨过去了。”
“你只是我的猎物。”映淳再次瞄准了那个敌兵:“你的肉又不能吃,还没有小兔子长得可爱。”
那敌军胸口插着箭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好样儿的!一箭中靶心!”映淳低声给自己喝了声彩。
“能连着十次射中靶心,我就给你个奖励。”她学着萧承煦的样子对自己说:“就奖励你…晚上回去吃三块糖!”
正在心里纠结着吃三块还是吃五块,一支箭迎面朝她射来,她忙侧头躲避,那支箭就“当”地打在她头盔上,力道之大,震的她脑子“嗡”地一声响。
这一箭若是射准了,她现在说不定已经瞎了一只眼。
惊惧助长了她的怒气,她打马向那支箭射来的方向追去。
“箭雨!快往后撤——!”前面忽然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
向前冲锋的部队瞬间转换了方向,映淳也紧急调转马头往回跑,背后的天空骤然一暗,那是几乎同时射出的上千支利箭,造成一瞬的遮天蔽日。
战友们惊惧痛苦的喊叫声中,映淳的耳朵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尖细惨叫声。
“小豆子!”箭雨停后,映淳冒死冲到小豆子身边,跳下马要将他扶起来。
跑在后面的步兵,都已被箭雨插成了筛子。
小豆子身上少说插了有十支利箭,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
“萧姐姐…别让我阿娘…知道…”小豆子强撑着说完这句话,脖子一歪,在映淳怀里咽了气。
映淳抱着小豆子的尸体愣了好半天。她感觉从头冷到了脚,不是因为天寒,她包裹在铁甲里的身体明明热得冒汗,冷是从心里泛出来的。
“我…我一定替你照顾你阿娘,你放心…”映淳感觉眼泪像是在眼里冻住了,明明身体已经抖的厉害,眼眶却还是干涩的。
勤务兵们跑过来,用担架抬走伤员和尸体。小豆子是什么时候从映淳怀里被拖走的,她都没什么知觉。
“我给你报仇…小豆子…他们要你一命,我要他们千倍还!”映淳使劲揉了一把起了一层栗的面颊,翻身上马再次加入混战中。
她不记得自己射落了敌军多少个骑兵,许是七个,也可能是八个,一个敌军想从背后偷袭她,被她回手一枪挑穿了胸口。
战场上,不是只有打胜仗,立功,晋升,做英雄。
更多的是尖利的武器,喷涌的鲜血,和冰冷的尸首。
火炮声在她身边震耳欲聋地响,忽远忽近,但她身手敏捷,骑着小马左冲右突,总能避开火炮的轰炸。
这一炮激起的火焰几乎燎过小马的后蹄,炸翻了好几个附近的战士。
映淳又跳下马,从浓烟和火焰中拖出一个伤兵。
“...大奎?!”待看清那个血人的面容,映淳心里一惊。
她才把大奎拖到旁边的平地上,向他下半身一看,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你的...腿呢?”她感觉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恐惧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从火场里拖出来的大奎,身体只剩了半截子,两条腿已不知去向。
“老子是…活不过今天了。”大奎奄奄一息之际,竟洒脱地笑出声来,牙上满是乌黑的泥土和粘腻的血浆:“稀里糊涂活了十来年…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他费力地将脖子转向映淳:“你这丫头是个有志气的,可给老子好好儿地活着——”他像是忍耐到了极点,牙关中泻出极度痛苦地一声**,紧绷的身体软了下去,用极虚弱地声音最后呓语了一句:“活着,活着…萧大元帅…”
今日一役,双方军队都遭了重创,叛军终于抵挡不住龙狼两营的猛烈攻击,狼狈地退回了城中。
收兵了。
映淳牵着小马,两眼失神,木偶人一样跟在连队后面,走过横尸遍野的战场。
空气中遍布着腥臭的血腥气,脚下一个不注意,就会踩到谁的残肢。映淳嘴里反上一口酸水,又强压着恶心咽回肚里。
映淳看到边上掉了一顶头盔,她俯下身子把它捡起来,头盔对一个战士来说,可是极重要的护具。
那头盔里赫然有一只带血的耳朵,那是被大刀生生削下来的,皮肉还连着一缕鬓边发。
这头盔的主人,大概永远也不再需要它了。
这只耳朵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映淳扑倒在地上吐的昏天黑地。
但她不想在战场上再停留半刻了,强扯着小马的缰绳站起来跟上行伍,实在忍不住了就站住再吐一阵。
胃里的食物都吐空了,接着就是吐水。
她心里还记着千万不能脱水,哆嗦着把腰间的小水壶取下来小口小口地喝。
水喝了又吐,水壶里的水喝干了,肚子里也吐干了。
最后是胆汁,黄色的一团黏液,极苦的一口,苦的她又干呕了好几下,但吐到底是止住了。
申毅将军远远地看到双眼失神的小姑娘像吓丢了魂儿似的直着腿走进大营,心里松了口气,走回主营内,在军报底部加了一行小字。
“八百里加急军报——!”信使的声音才刚传进殿内,萧承煦就像遭了雷击一样,双腿定在了原地。
“快呈上来!”萧承轩急吼吼地接过信筒交给萧承煦。
萧承煦的手少有地发了抖。
怎么会这样快就打过第一场仗了?军队开拔才几天,难不成被叛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哥,一定没事的!”萧承轩劝慰着面色苍白的萧承煦:“映淳那丫头最机灵了,身手也好…”
“师父让新兵营上了战场?!”萧承煦只觉得五雷轰顶,浑身都打起了寒战:“战死一五六人…”
这一百五十六个人里,会不会有他的宝贝女儿?
“承轩…”萧承煦强压着心里泛上来的恐惧大吼:“快差人去要新兵营死难名单!快,快!”
萧承轩见萧承煦的情绪已濒临崩溃,自己也一下子慌了,拿过萧承煦丢在案上的军报仔细看了一遍,赶忙对萧承煦说:“哥,你看这下面还有一行字呢!”
萧承煦扑过来抢过军报,那行字分明是申毅将军的笔迹。
映淳郡主一切安好,燕王殿下勿念。
萧承煦长出一口气跌坐在罗汉榻上。
“祖宗显灵,祖宗显灵…”他如释重负地低声呢喃。
萧承轩都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
“哥!你不是一向不信那些鬼怪乱神的嘛,怎么现在还搞起求神拜佛这一套…”
“拜佛?”没想到这句话给了萧承煦灵感,站起身一把扯过承轩:“走走走,陪我去慈恩寺烧三炷高香去。”
“哥!你这…”萧承轩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你至于吗?”
“臭小子懂什么?”萧承煦横了他一眼:“我可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了!你赶紧给我成亲生子去自己体会体会,省得你还在这儿嘲笑你哥!”
映淳脚步沉重地走进营房,必空已盘腿坐在自己卧榻上诵经。
“必空师父,他们…”映淳瑟瑟抖着,眼泪将要流出来。
“贫僧都知道了。”必空抬起头看她,昏暗的光线中,映淳才注意到他的光头上裹着厚厚一层纱布。
“必空师父,你受伤了?”映淳错愕又心痛地低声问。
“去战场上搬运伤员的时候挨了敌军一刀,但伤口并不深的。”必空语气平静,映淳的心里却揪了起来。
那么好看的圆脑袋若是落了疤,他们寺庙…还会让一个疤头当沙弥尾吗?
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回肚里。
映淳只觉得原本觉得促狭的营帐忽然变得好大好大,空得她心里发慌。必空和尚低声为此战中逝去的战友念着往生咒,映淳越听越想哭,干脆掀开帐帘跑出去了。
今日一役,除没有作战经验的新兵营牺牲一百余人外,龙啸营和狼啸营都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打击,而叛军虽趁夜偷袭又奋力守城,反倒死伤惨重,遭了晟军的重创,何况打过仗的人都知道,箭雨对城中武备来说是巨大的损耗,接下来的仗,只会更好打。
安置好伤兵们,各个营房的战士们都聚在一起为今日小胜庆贺。
映淳只觉得心中的委屈和害怕无人可诉说,绕开喧闹的人群走到马厩去看小马。
小马和其他战马一起站在马厩里,安静地嚼着稻谷。
映淳鼻子里酸的厉害,眼眶也一阵一阵的发胀。
“别哭,萧映淳,不许哭。”映淳用极小的声音呢喃着安慰自己,使劲攥着双拳,任指甲掐进掌心,希望疼痛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别让他们笑话你,别让他们说你是个没有用的死丫头…出门在外,不能给燕王府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