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萧承煦清晨刚起身来到院子里操练兵器,严海就急急走过来。
萧承煦失势落罪又东山再起,严海始终在他身边支持,近日干脆自请调职,做了燕王府的侍卫长,日日伴随萧承煦左右保护他的安全。
严海走到跟前,萧承煦就停下手中挥舞的棍棒,抹一把额上的汗走过来:“海兄大清早过来,找我有何事?”
严海面有难色,迟疑道:“宫中刚传了令旨,王上召殿下入宫谈话。”
“萧承睿找我?”萧承煦心中情绪一下子复杂翻涌,低着头半天不作声。
“殿下,此事凶险,谁知道王上又是有什么盘算...”严海忧心忡忡。
“无妨,我便去会一会他。”萧承煦心中暗下决心,又叮嘱严海道:“这件事,切不可让王妃和孩子们知道。”
我晨起洗漱完毕,走出卧室见两个侍女正服侍着萧承煦换上朝服。
“今天也要入宫去?”我走过来,接过侍女手中的金带微笑道:“你们下去歇息吧,我来帮殿下穿。”
“嗯,”萧承煦故作轻松地开玩笑:“朝中事务繁杂,一日没你夫君在都不行呢。”
我因为怀着心事,只淡淡地应了一句,帮他将金带扎在腰间。
萧承煦也意识到我有些不太对劲,柔声问道:“怎么了星儿,是不是昨夜说到太晚了,还没有睡饱?”
“不是的,只是...”我抬眼触到萧承煦关切的眼神,鼓起勇气忐忑地说道:“只是有话想问你。”
“哦?”萧承煦也有些紧张,怕我知道了他要去见萧承睿的事,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满堂寂静。
一吻终了,我枕在萧承煦怀里甜蜜蜜地笑着说:“我还要告诉她,十几年后的承煦又唠叨又黏人!快把外袍穿好,早朝要晚啦!”
“再抱一会儿吧。”萧承煦恋恋不舍地不想松开怀抱,他不知道今日入宫,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他一定不能让他的小妻子为他担忧,一定要让自己平安无事地回来。
他有种预感,今天过后,有大事将要发生,有许多事物将要改变了。
他的小家,可一定还要和现在一样和和美美呀。
我的身上有种让他安心的淡淡香气,他贪婪地将鼻子埋在我脖颈处嗅闻着,用鼻音撒娇似的留恋地哼:“再抱一会儿。”
萧承煦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和严海向王府大门走去。
“殿下!”有人忽然急切地在身后唤住他们。
“阿俞?”萧承煦回转身看到来人,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诧。
“殿下此番入宫,不是去朝中议事。”阿俞像是心中早猜到了八九分,抬起头盯进萧承煦的眼眸:“小人可否求殿下应允,与殿下同去?”
“阿俞!”萧承煦眉头紧锁沉声道:“只要你还叫我一声殿下,就给我安分待在这王府里,老老实实当你的差。”
“...是。”阿俞眼神中闪过一瞬的受伤失落,颔首低眉拱手道:“小人僭越了。”
萧承煦也意识到自己因心焦语气重了,又将语调放的和缓了些:“照顾好王妃和郡主,本王晚间,一定回来用膳。”
“小人恭送殿下,盼殿下和师父,平安归来。”阿俞抱拳向二人行礼,默默转身退了下去。
前日,萧承睿半夜在睡梦中呛咳不止,惊醒了贺兰芸琪。
她忙起身查看萧承睿,又唤贴身侍女歌儿送来暖汤。萧承睿幽幽转醒,满脸的苦痛。
贺兰芸琪扶着他倚在床头,心急如焚地捋着脊背安抚:“王上,没事了,没事了...”
歌儿送来暖汤,贺兰芸琪喂萧承睿喝了一匙,又被他眉头紧锁着推开了汤碗,以帕捂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听得贺兰芸琪心惊肉跳。
萧承睿咳了一阵,似精疲力竭,拿着帕子的手软下来,贺兰芸琪就看到帕子正中洇开一团黑红色的血迹。
“...血?!王上...”贺兰芸琪一下子六神无主地乱了阵脚,忙不迭地唤歌儿找人去请御医,萧承睿虚弱的双眼都无法睁开,正欲开口说什么,脖子一歪失去了意识。
太医丞匆匆赶来为萧承睿把脉,脸上渐渐现出惊惧和恐慌。
贺兰芸琪心急如焚地在寝宫内打转,见他半天不肯开口,终耐不住惶惑问道:“王上他...究竟怎样了?”
太医丞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跪地叩首不敢回答。
贺兰芸琪预感到是不祥,强忍着眼眶里的泪尽可能平静地道:“快如实说,恕你无罪!”
“禀皇后,”太医丞不敢抬头,瑟瑟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王上脉动迟而无力,心阳不振,实乃病邪深重,元气衰竭...”太医丞身上打起寒战来,空咽了好几下才下定决心低声说道:“乃是大限...将至之相。”
贺兰芸琪如遭晴天霹雳一般愣在原地,泪水喷涌而出。
“万般事宜,该早做决定啊皇后!”太医丞再次叩首伏在地面上,抖簌簌不敢起身。
贺兰芸琪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想听。脑子像炸开了一般,耳中嗡嗡作响,吵得她心乱如麻。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爱人,她此生的依靠,最终要走到这一天了吗...
她死死盯着卧榻上昏睡之人苍白的面孔,许久不发一言。
萧承睿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强撑着病体,召龙凤虎三营总统领德安到御书房。
“王上,你现在病体未愈...”贺兰芸琪强忍着眼眶中盈满的泪水,扶着他缓缓起身:“不再歇歇吗...”
“所以,”萧承睿向她投以一个宽慰的微笑,将冰凉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要你在这儿陪着朕。该交代的,都需交代了。”
穿戴整套盔甲的德安面容肃穆地走进堂前,向萧承睿直直跪了,抱拳道:“王上。”
“德安。”萧承睿强打起精神巍然坐于堂上:“朕,要传你一道密旨。以你为首,龙凤虎三营,当尊朕意,不可违抗。”
德安钢铁般坚定的面容上也闪过一瞬的悲痛,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臣,及龙凤虎三营,誓死效忠,绝不敢违背,王上旨意!”
萧承睿眼中立时充满决绝,沉声道:“近前来。”
德安离开后良久,贺兰芸琪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颤抖着双唇含泪问萧承睿:“王上...真要如此吗?”
“芸琪,”萧承睿似乎精神一下子松弛下来,向她宽慰地浅笑道:“你向来都是朕,最信任的人。有你做朕的皇后,是朕的福气。大晟将来有你这样的皇太后,是我大晟子民的福气。”
“...睿郎。”贺兰芸琪的眼泪又簌簌的流下来,紧握住萧承睿冰凉惨白的手。
“芸琪。”萧承睿仍浅浅地笑着看向自己的发妻:“别为我伤心。”
“王上,燕王殿下来了。”陈总管悄然走到旁侧小声提醒。
“你看,”萧承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竟向贺兰芸琪顽皮一笑道:“总是这小子来坏我们的好事!”
贺兰芸琪也笑了,眼泪却落得更多。
“皇后去歇歇吧,朕想和九弟,单独聊一会儿。”两人目光相触,满是留恋。
“承煦,你来了。”贺兰芸琪起身迎接缓步走进的萧承煦。
“三嫂。”萧承煦面上表情肃穆,鞠躬拱手向贺兰芸琪行礼,低声唤了一句。
两人一同看向堂上坐着的萧承睿。
萧承睿用拳头撑着面颊,闭着眼假寐,满面的疲惫之色。
“陛下情况刚好一些,就急着要见你,快过去吧。”贺兰芸琪强敛眼中悲痛,悄然离开了御书房。
萧承煦走向堂前,落在萧承睿身上的目光,下意识地多了些柔和忧郁。
几月不见,萧承睿的精神衰落的不止一星半点。他记忆中的萧承睿,从来没有像这般颓唐。
萧承睿听见贺兰芸琪关门离去的声音,徐徐地张开了双眼,再次强打起精神来,看向堂下直直站着望向地面的萧承煦。
“在想什么呢?”萧承睿的声音中难掩虚弱疲惫,才刚问出这一句,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他将将止住咳喘,面容上忽地多了几分怀念之色:“还记得吗?你幼时,我营救你中箭受伤。你当时以为,我要死了,吓得全身僵硬,满脸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等我醒来,睁眼看到你,你才会哭出声儿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三哥!我要你长命百岁!’”萧承睿像是沉浸在那段回忆中,仿佛那个惊慌失措的少年郎就在眼前,不禁眼中泛泪,吃吃地笑起来。
萧承煦也动了情,偷偷地红了眼眶,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觉得如坠冰窟如临深渊,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惧,卧榻上那个双目紧闭的男人,是他亦兄亦父的人生导师,是他敬爱的三哥啊。
当时他不知道在床前冷硬的地面上跪了多久,医官诊治后离开,伺候的下人们忙忙碌碌,来了又走,他全然不顾,双眼含着掉不下来的两汪泪,四肢冰冷,少年人单薄的身板打着哆嗦,只知死死的盯着那人紧闭的双眼。
等到那人徐徐睁开眼,他才像卸去了千斤的重担,扑到那人身上嚎啕大哭,待缓过劲儿来,瑟瑟地用一双泪眼盯住萧承睿眉头紧锁的怒容时,他以为三哥会叫人把他这成事不足的闯祸精拖出去打板子,他以为三哥会再也不让他从军了。可一只手抬起来拭去他颊上的泪,耳边传来萧承睿虚弱低沉的声音:“臭小子,怎么这么能哭啊?你三哥命硬着呢,死不了。倒是你,身上有没有伤着?”
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里跪在地上痛心疾首求他原谅的映淳,原来,那春风化雨般的原谅,是他当年教给自己的啊。
只可惜,物是人非。
他压下心中泛起的温情,冷冷道:“王上,最爱提起旧事,可一旦讲起旧事,必又开始算计人心。”
萧承睿眉眼间闪过一丝心痛,苦笑道:“你现在,都不肯叫我三哥了。”
萧承煦听了这话,双唇微启,欲言又止,那声亲昵的称呼卡在喉咙口。
罢了,都罢了。堂上之人,早已不是他当年的三哥了。
“因为我早已看透,亲情,恩义,只不过是你惯用牵制人的工具而已。”萧承煦心中隐隐作痛,若是在当年,他万万不会想到,他们兄弟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萧承睿却面色如常,浅笑着低声说:“我看中你,并非不是真心。”说罢抬起头,盯住了萧承煦的眼眸。
“是吗?”萧承煦从鼻腔中嗤出一声讥讽的笑:“可当你诬陷我,蒙骗我,利用我,次次提防我,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置我于死地。王上的真心,可真是高高在上,对人的情义,都是施舍。”他越说越恨,牙关也越咬越紧。
萧承睿沉吟着低头不语。
萧承煦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冷笑一声回头环顾着华美广阔的大殿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在战场上守境克敌,九死一生。为王上,收西齐,退梁军,平内乱,保民安,助王上实施新政,平衡朝中势力!”
他缓缓回头盯住了萧承睿:“自问对王上的恩情,已偿还的干净,今日,我就要和王上好好算算,你亏欠我的,到底有多少。”
他缓步逼到堂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毕竟,王上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如果我再不讨要,恐怕,要来不及了。”
萧承睿故作轻松,眼中戏谑笑容更盛:“算算!那你说吧,朕都亏欠你什么了?”
“萧承睿,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萧承睿漫不经心的语气让萧承煦的翻涌情绪直冲头顶。
“我母妃的死。”
“你母妃的死。”萧承睿缓缓开口。
萧承煦绷紧了身子,焦灼地等待着他迟到了这么多年的解释。
“其实,我终究,还是回来迟了,父皇,也果然犯了糊涂。他临终留下遗言,将王位传给你,当时,只有你母妃在场,没有旁证,没有诏书。”萧承睿抬头,直直对上了萧承煦的眼眸,端详着他的神色:“你母妃自知,无力保你坐上王位,就与我密谈,说要把王位让给我。”
“所以,你当时求得三大亲王的支持,拥你登上王位,”萧承煦的声音因气愤而打着颤:“可为什么你要...我母妃并无奢求!”
萧承睿眸色渐深:“我对你,与对其他兄弟不同,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后悔当初保下你,也不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他像是忽然来了精神,一字一顿道:“父皇老了,糊涂了,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我,纠正了他!”
“你到现在了还把这一切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吗!”萧承煦怒发冲冠,伸出手臂直指向堂上安坐之人,厉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