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道说道:“萧公,你是说,在咱兵到河内城之前,城内已召孟善谊、独孤武都还郡?”
“就城内眼下的顽抗情势而言,恐怕不排除这个可能。”
李善道负手,在帐内转了几转,看了片刻帐璧上挂着的地图,又到帐门口,眺了眺夜下的河内县城,夜风拂面,伸出手来,在帐外接了一接,蒙蒙的雨水落在他的手掌上。
他作出了决定,令道:“请长史和黄、刘二位将军,并召诸将来见。”
城南的高延霸等几个营将来得最晚。
诸人到齐,李善道把萧绣的猜测与诸人讲说一遍,环顾诸人,说道:“萧公所虑,甚有道理。河内城负隅顽抗,怕确是在指望孟善谊、独孤武都回师来救。虽有沐阳营,现已驻在河阳、孟津,孟善谊、独孤武都必是难以渡河还郡,但这个事儿,咱们心里有数,河内城里不免却有侥幸。故我决定,河内县城,暂先不攻了!咱先把河阳拔下,已断其援,再取河内城!”
说完,他问诸人意见,“长史、黄老兄、刘将军,君等以为何如?”
郭孝恪表示赞同,说道:“河阳扼孟津等渡口,实河内郡之津要,此城,我军早晚是要把它拿下的。先把它攻克,再攻河内,此策可也。唯是又起雨来,若攻河阳,何时往攻?”
“黄老兄、刘将军,你俩甚么意见?”
黄君汉、刘德威对视了下,两人皆说道:“先断其求援之奢望,让其城中知道他们已成无援之孤城,再攻拔之,诚然上策!何时出兵,悉从二郎(总管)之令。”
“那就趁雨不大,明天一早就出发!”
郭孝恪问道:“将军,遣何部往攻河阳?”
一个河阳县城而已,已有高曦部四千人在其附近,如果现在要攻打它的话,肯定是不需要全军转往,至多再派一营过去,兵力上就比较足够了。
但李善道不打算只遣一营兵力,说道:“一则,孟善谊、独孤武都有回援的可能,攻河阳之同时,另得分兵看守渡口;二则,越快能把河阳打下,河内城援兵的幻想就能越快给它打掉,是以,我意调两部兵马往河阳。三郎,你营兵马是一部;刘将军,再劳你部兵马相助,何如?”
秦敬嗣起身,恭谨应诺。
刘德威无有异议,亦起身接令。
“刘将军,孟津等渡口,沐阳已经给攻得。你部到了河阳后,不必参与攻城,守住渡口即可。”
刘德威再次应诺。
当夜,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做战前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两部冒雨开拔,南下河阳。
……
对河内城的攻势,暂止下来。
不过,物理上的进攻可以停下,攻心可以再使一使。李善道令人到河内城下,高声告知城中,已调精锐南攻河阳县城;又在城外搭建高台,复来了一手周边乡里父老献羊酒的仁民场景。
城中的守卒、守将、郡县官吏等等,耳闻此言,眼见此幕,士气愈低,人心愈慌,不必多言。
黄君汉佩服地说道:“二郎,这几个月,俺不仅经常听到你的捷报,私与翟公、徐大郎、单公等饮酒时,翟公等对你也尽皆赞不绝口。单公说以前没瞧出来,二郎你在用兵上这般的具有才能。单公、翟公等之所赞,当真半点不差!今次与二郎重见,你的部曲令行禁止,这两日攻城,无不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已然是令俺艳羡;计谋上,二郎你更出众,俺望尘莫及。”
“雕虫小技,谈不上出众。至若令行禁止,其实无甚窍门,为将者只要赏罚严明、爱兵如子,将士们自就愿从令效力。”谁不喜欢听好听话呢?李善道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嘴上很谦虚。
黄君汉也是带兵的,“赏罚严明”、“爱兵如子”,这两条说来很容易,他却知道,行之甚难,不觉叹道:“咱瓦岗军中,治军最严明的,当数徐大郎。然依俺看,徐大郎部也不如二郎部。”
这可以理解。
徐世绩部也许确如黄君汉所说,在令行禁止方面,不如李善道部,但这不代表徐世绩的治军之能不如李善道。是有客观原因的。徐世绩部系是与瓦岗系的诸多部队、其它外来投奔的诸多营头混合在一起的,其部将士难免会受到别部的影响。这在治理上,就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李善道军不然,其军现已是半独立状态,自入河北以今,一直都是李善道说了算,将士们不怎么受外部的影响,此其一;各营的营将如秦敬嗣、高曦、高延霸等等,也都是他的心腹爪牙,是他带出来的,当然亦甘愿听从他的命令,按他的指令治理本营,此其二。
但话再说回来,就算徐世绩部真不如李善道部军纪严明,能战敢战,徐世绩以前是李善道的主将,现也还是他的上官,对黄君汉这话,李善道却因而立刻说道:“黄老兄,前几天初见刘将军时,我就说了,我本是个乡野村夫,我知甚么带兵之术?能凑凑合合地拉出现在这么一支部队来,第一个感谢的人是谁?便是徐大郎啊!我的第一本兵书,就是徐大郎赠与我的!”
黄君汉是重义气的好汉子,——要不然翟让被抓进监牢后,他也不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将其释走,这时见李善道已隐然“一方诸侯”,仍对徐世绩执部属之礼,愈是感慨了,说道:“早前在寨中时,就觉二郎重义,非比常人,恨当时负寨门之任,少得闲暇,未能与二郎多会。”荷包里摸出几颗金豆,笑道,“这是二郎赠俺的金豆,俺保存至今,物归原主吧?”
“老兄!你莫与我说笑了。要说起来,当初我能投入寨中,我还得多感谢老兄!是老兄你放我进了寨。你老兄当时如是我把拒之寨外,愚弟今时,逢此世乱,恐是早成一饿殍矣。”
两人相对而笑。
黄君汉将金豆收回,摸着胡须,沉吟了下,问道:“二郎,河阳一下,河内城应就好打多了,就算其仍不肯降,再攻上几阵,当也就能攻下来了。河内陷后,未知二郎下步是何用兵之意?”
“河内郡西的济源、王屋两县,北控轵口陉,由此北上,可北入长平、上党、太原等河东诸郡;过此两县向西,则通绛郡、河东郡;自此两县渡河,西南而行,过渑池,即弘农、上洛郡,可直扣长安。……黄老兄,我打河内前,在给魏公的上书中,已向魏公分析了济源、王屋两县的重要性。打下河内县城以后,下一步自是西进,趁胜再进,一鼓作气,取下此两县。”
如前所述,河内东接河北、南向洛阳、北通河东、西近关中。
东、南两面不说。
“北通河东、西近关中”,只就这两面来说,关键之重点便是都落在济源、王屋两县。
“北通河东”的轵口陉在济源境内。
郡之最东边的王屋县,西与河东的绛郡接壤,由此亦可进入河东。
而从王屋、济源渡河南下,正对着的是洛阳,西南方向则便是弘农、上洛两郡。上洛郡的郡治上洛,即后世之商县,直线距离长安,不过就是二三百里地远近了。
李善道为何在打魏郡时,本来计划的是接着打武安,但很快改变计划,决定了武安、河内一起打,并且河内还是他亲自带主力来打?所为者,还不就是因为听闻到李渊将入关中,——现在李渊已不是“将入”,而是“已入”了,所以,他才急切地想要先把河内占住。
换言之,他打河内的主要目标,不是在给李密的上书中,提及到的“打下河内后,就可对洛阳、王世充等部隋兵形成夹击之势”,而实际上,是在为下步威胁太原、威胁关中做准备!
也就是说,他这次打河内,河内东部、中部、南部的县,某种程度上讲,捎带着打的而已,济源、王屋两县,才乃是他真正想要、也是他一定要得到的地方。
那么,打完河内县以后,下一步的用兵目标,当然就不用多说了,自是顺势而取济源、王屋。
黄君汉对此,亦是了然,点了点点头,说道:“河内城只要攻下,济源、王屋两县,偏蹙於郡之一角,取之势将不难,趁势将此两县亦取,此固然之事。
“二郎,俺想问你的是,俺与刘将军这回北上河内时,魏公嘱令过俺两人,他说,河内如能顺利得取,俺与刘将军最好就不要在河内多留,应是尽快与你联兵渡河南下,以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兵。这两天,因河内城未下,这个事儿,俺与刘将军就还没问你。而下既已增兵去取河阳,河内城想来不日即可下也,俺便想起了魏公此令,因来问一问你。”
“原来如此。”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着说道,“本来今攻河内,最重要的目的,为的就是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兵。君汉兄,你就放心吧,魏公的军令,我等理当严从。且待打下河内,再取下济源、王屋,稍安郡中,我便可与老兄、刘将军两部联兵南下渡河!”
——李密的结局,谁也没有李善道清楚。李密就是在洛阳打出狗脑子来,李善道也没兴趣去帮他。李善道的眼里,现下只有一个李渊。他如今是只一个心思,决不能容李渊好整以暇地在关中稳住脚。故此,打下济源、王屋后,尽管具体下一步怎么用兵为好,他当下也还没考虑定下,尚且在斟酌之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根本无有渡河南下,助李密之意。
但这话,不能与黄君汉说。虽然黄君汉也不是李密的嫡系,可李密说到底是他们的“主公”,黄君汉又刚赞过李善道“重义”,那“不忠”的话,李善道当然就得把之烂在肚子里。
倒是因黄君汉此话,李善道又想起了翟让,便顿了下,问黄君汉:“君汉兄,你来河内时,翟公有无嘱令?”
黄君汉呵呵笑道:“翟公没甚嘱令,只是吩咐俺,到了河内后,一应事宜,悉从二郎调度。”
“翟公此话,折煞我也。君汉兄,军务上等的事,你我往后多多商议,调度绝不敢言。”李善道口中说着,心中叹道,“翟公啊翟公,真也不知该说你是重义气,还是不重义气!一边不时地落着李密的脸面,一边你却在军政大事上,又称得上没甚私心,行事如此,令人感慨!”
对李密,李善道从认识他起,就向来是敬而远之。
对翟让,毕竟昔在寨中时,受过翟让的恩惠,感其义气,李善道对他多多少少却是有些感情的。唯有些感情是一回事,纠正认为翟让做的不对的地方是另一回事。徐世绩多聪明、多现实的一个人?和翟让的关系,并亦比李善道与翟让的关系亲近得太多,然他身在翟让左右,都改变不了翟让,更就别说李善道了!就渐渐逼近翟让的翟让之命运,李善道也是无能为力。
帐外小雨沙沙。
蓦地里,李善道忽然想到,好像记得,李密上瓦岗那天,就是在下雨吧?
……
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兵马南赴河阳的第二天上午,高曦的一道军报送至。
其呈来的这道军报的内容是:放在河阳城西、城南的逻骑向他禀报,眺望到河中的中潬城里,出来了些隋兵,沿桥去了对岸,怀疑是不是对岸有隋兵的兵马来到了?高曦接到这道禀报后,赶紧遣人渡河,去对岸打探。果然发现了一部隋兵在向对岸开来,打着的是独孤武都的旗号。
“潬”,水中沙堆之意。
中潬城,是黄河水中一块沙地上的小城。
这座城始建於东魏,是河阳三城之一。
所谓“河阳三城”,指的是北魏、东魏时期,先后在河阳这里,於黄河两岸及河中洲建的三座城。中潬城,是河中洲的城;高曦部现所看住的河阳城,是河北岸的城;在河南岸还有一座城。这三座城彼此相顾,城间分别系以河桥。自建造至今,常是兵家必争之地。
将此军报,给萧绣、郭孝恪、黄君汉等看了,李善道拍着脑门,说道:“还好!得了萧公及时提醒。不然,即便有沐阳部阻在河阳桥头,独孤武都所部过不了河,一旦河阳守卒出袭,沐阳少不得与他们一场激战。这河内城,自恃有援,咱也还得再多攻些日!”
令杜正伦起草军令,命令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到了河阳城后,无论雨停没有停,又或是下大没有下大,立刻对河阳展开围攻,务必要短日内将之攻克。
……
军令传走,三天后,秦敬嗣、高曦、刘德威联名的捷报呈至。
河阳县城,已被冒雨拔取。
在攻城期间,独孤武都引其部三千余兵,到了对岸。
独孤武都的现任隋官是河阳都尉,河阳三城的驻兵都归其统辖,其合以中潬城的驻军,共计五千上下,试图分从桥上、河中,两路共进,强渡黄河,援助河阳县城,但被刘德威部击退。
刘德威亲率精卒百数,且趁机攻入进了中潬城,将中潬城也给拔下了。
中潬城处在黄河之中,一夫当关,万夫莫摧,隋兵再想通过河阳三城间的桥梁渡河,已是千难万难的事了。再加上孟津等渡口也已掌握在手;东边的荥泽、原武等河对岸之诸县,现则悉在义军的控制中,只从河内郡沿黄河一线的南部的防御这块说,现已是基本已无外患之虞。
捷报览罢,李善道大喜。
即又令下,以高曦部暂驻河阳、中潬两城,秦敬嗣、刘德威两部还回河内。
两日后,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回到了河内城外。
随行押来了几个俘虏。一个是河阳县的县令,余者是在击退独孤武都部、夺下中潬城时擒获到的独孤武都部的军将。李善道令将这些俘虏,押到河内城下,让城中观之。
又对城里做了一次招降,这回招降的语气比上次严厉得多了,令与城内:其援兵已绝,若是肯降,义军既往不咎,秋毫无犯,凡属官吏,一概不杀;而若仍是不降,城破屠之!
仁义爱民,是攻心之计;不降屠之,亦是攻心之计。
是乃为,菩萨有低眉,金刚有怒目,只一味的显以仁义,有时是不够的,还得加以雷霆之威。
河内城内的郡县吏们,不知是渡过了怎样的一晚,翌日一早,开城门投降。
细雨淅沥中,一众郡县大吏惶恐出城,守卒尽放下兵器,李善道特令黄君汉部入城接管城防。
却说郡守等被带到营中,进到帐里,尚未来得及拜见李善道,一人已是转到面前,冷笑不已。
“你这贼厮鸟,抬头看看,认得乃公是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