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顽敌”,说的是张季珣。
张季珣是张祥之子。
张祥少即为杨坚所知,那时杨坚还是北周的丞相,杨坚后来任张祥为丞相参军事。开皇中,张祥累迁至并州司马;仁寿四年,杨坚驾崩,兼领并州刺史的汉王杨谅起兵造反。其兵至井陉,张祥勒兵拒守。叛兵纵火烧其郭下。百姓惊骇,其城侧有西王母庙,张祥登城望之再拜,号泣祷道:“百姓何罪,致此焚烧!神其有灵,可降雨相救。”言讫,庙上云起,须臾骤雨,其火遂灭。士卒感其至诚,莫不用命。遂乃张祥以孤兵守城月余,终是等到了援兵的到来。
其父忠贞,子亦忠臣。
张季珣是张祥的四子,今年才二十八岁,任官为箕山府鹰击郎将。箕山府,是他所掌的此个军府的名字,位在箕山,离洛口不远。是守卫兴洛仓的一个军府。三月份,李密打下兴洛仓后,以其寡弱,遣人招降。张季珣非但不降,还痛骂李密。李密大怒,遣兵攻之,却结果竟是连攻连战,打了几个月,还不能将其军府所据之小城攻拔。直到不久前,李密率攻洛阳之数十万兵马回到了洛口,再调精锐攻之,张季珣四面阻绝,所领不过数百人,守到而下,已是粮尽水竭,士卒羸病,尽管兵士无一离叛,可到底也是守不下去了,其小城遂陷。
可在被擒到李密面前时,张季珣仍忠烈之气旺盛,不肯下拜,骂道:“天子爪牙,何容拜贼!”
其父既有名於世,他以数百兵士守一小城,顶住了李密部数月之围攻,亦属人才,李密爱惜其才,犹欲降之,但诱谕终不属,最后没办法,李密敬其忠义,不愿玷污己名,就把他放了。
黄君汉所言之“拔掉了一个多半年不下的顽敌”,即为此事。
张季珣,李善道是知道的。
李密最早分兵攻他的时候,李善道那会儿还在兴洛仓。
但因为张季珣的部曲太少,虽然屡攻不下,他也出不了他的小城,对洛口没有威胁,所以后来,李善道到了河北后,对此人也就没再过多关注。
现闻黄君汉讲说完了此事,李善道而今打过不少仗了,自知数百人守一孤城,会是多么难守,别的不说,就一个士气的保持,就是难事,大感佩服,说道:“张季珣居然守到了现在?兵微城小,孤军绝境,坚守至半年多之久,了不得啊!无怪魏公不忍杀之。可知否他去了何处?”
黄君汉的神色变得有点古怪,挠了挠头,说道:“他、他……”
“怎么了?”
黄君汉含糊地说道:“魏公放走了他后,翟公愤其顽抗义师,把他杀了。”
李善道愕然,目视黄君汉,“怎杀了”这话,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咽将下去。却从黄君汉神情、言语中,李善道心中已知,翟让杀张季珣的原因,恐怕不是黄君汉所说的“愤其顽抗义师”,根据翟让以往干的那些事,极大可能是向张季珣索要财货不得,才把他杀了的。
毕竟,攻张季珣城的又不是瓦岗系的部队,他顽抗再久,翟让不至这般恼恨。而有关“索要财货”这勾当,便投李密的隋官,翟让也一样索要,那被李密放走的人,他不免更肆无忌惮。
才杀了李密放走的冯慈明还没有太长时间,转眼就又杀了李密放走的张季珣。
翟让这是在一再地挑战李密的底线啊!
雨虽然停了,阴云未消,乌压压的云层,掩在望楼上,如千钧压顶之重。
……
李善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微已寒凉的风中,端起茶碗,再次请黄君汉、刘德威喝茶。
热乎乎的茶汤入腹,李善道将情绪调整好,张季珣的这个话题,没法再往下说了,他就不再谈论,改而说道:“张季珣城既被攻破,如兄所言,确乎是个值得庆祝的胜仗。不过,张季珣部曲寡少,本非魏公之患,前所以不下者,未以精锐猛攻之故也。王世充等部隋援,我闻之,合守在偃师的庞玉、霍世举等部,联兵数万,却乃大敌。王世充等现有何举动?”
“隋兵已不止数万。杨侗使刘长恭引洛阳守兵,今已与王世充等会合,众号十余万众。现下,其军进屯洛水,与我军夹洛水对峙。俺与刘将军离营来前,大仗还没有打,小仗打了几仗。”
李善道问道:“胜负何如?王世充等部战力何如?”
“互有胜负吧。王世充本部兵马以江淮兵为主,与洛阳守卒同,也是多步卒,其军之骑兵只河北、山东来的兵中有些,没有我军多,比之战力的话,俺听翟公说,咱并不怕他。魏公、翟公、裴公、孟公、郝公等正在商议,看能不能将他们诱过水来,以骑践踏,从而胜之。”
洛阳、洛口仓周边的地形,李善道颇为熟悉,脑子里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如能得将王世充等部诱渡洛水,我军胜之易矣。魏公、翟公、裴公等谋之此策,诚然上策。”
“只是不知王世充会不会中计。”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兵法之道,虚虚实实。没有可以保证一定奏效的计策。不外乎就是看敌我的主将谁更高明。再进一步来说,甚至计策有时亦不重要,关键是看战斗打起后,敌我双方,谁的失误能更少些。失误越少的,就越可能取胜。……刘将军,你说是不是?”
刘德威在旁坐着,没有说话的机会,李善道因此特地问他一句。
察觉到了李善道问他这句话后边含着的体贴善意,刘德威忙起身,恭敬地答道:“回总管的话,总管此言,深得兵法之要。战前谋划,确是重要,但战中之临机应变,才克胜之关键。”
“我呀,也就是从了翟公、魏公起事后,这才看过几本兵法。与将军谙熟兵法,万不能比。将军今既来在河内,日后少不了多向将军请教兵法之道。尚敢望将军不以我愚钝,不吝赐教。”
刘德威叉手为礼,说道:“岂敢!岂敢!”
“将军,你请坐下,不必拘束礼节。我知将军家出名门,我起兵之前,乡野一布衣也,在我这里,不讲恁多虚礼。”李善道亦起来身,还了一礼,请他落座,亲切地笑道。
营外的战鼓声、喊杀声,随着他们的谈话,不知何时,稍微平息了下去。
等刘德威坐下,李善道没有就坐,步到了望楼的栏杆边,向着城东、城南望去。见两面城墙下攻城的秦敬嗣、高延霸两部的将士,已有渐停攻城的趋势。
正看间,橐橐的脚步声响,郭孝恪从下边上到了望楼。
他是今天攻城此战的前线总指挥。
“将军,天快黑了,城还攻么?”从众人中,目光寻到了李善道,郭孝恪问道。
李善道抬眼,看了下天色,可不是已然傍晚!
他问道:“城东墙的防备虚实,试出来了么?”
郭孝恪答道:“整体而言,守卒的士气不是很高。城防器械方面,比之攻清河、安阳时,城头的砲车、弩车等也没有那么多,拍杆、擂木、滚木等也为少。守备之强弱方面,城东墙南段的守御,相比北段,感觉更为薄弱一些;城南墙这面,东段的守御相对薄弱。”
“好,既然大致都已试出,那就鸣金收兵。”李善道传令罢了,牵起黄君汉、刘德威的手,笑与郭孝恪说道,“长史,我就不用给你介绍了吧?君汉兄、刘将军已到。”
郭孝恪刚就看见他俩了,已互相点头示意过,这时就随着李善道的话,两下相顾行礼。
李善道笑道:“军中尽管禁酒,君汉兄多月不见,刘将军则是初见,我高兴,今晚破例,饮上几杯!长史、道长、萧公、待宾,你们都作陪。”
郭孝恪、张怀吉、萧绣、马周等俱皆应诺。
临下望楼时,刘德威向着望楼西边再望了望。
李善道的命令得到贯彻的很迅速,通过望楼上掌旗军吏的旗语,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就已传到了前线。鸣金的鼓角声响起,城下附梯的战士,转攻势为退却,或组成戒备之阵,以防城中趁机突袭;或鱼贯地从云梯上下来;或抬着死伤的战士先向后撤,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进攻的组织难,撤退的组织更难。
这虽然不是难上加难的吃了败仗后的撤退,只是脱离战场的撤退,然窥斑知豹,从眼前所见,能如此自如地从攻变为退,并井然有序,分毫不乱,亦足可知李善道军的组织之得力。
暗地里,纵以自己的部曲、裴仁基的部曲在撤退时的表现,与李善道部当下的表现所比,刘德威亦得承认,李善道部的表现毫不逊色。却是比李密帐下的其他义军诸营强得要多!
……
当晚,李善道置下酒宴,招待黄君汉、刘德威。
因是在战区,秦敬嗣、高延霸等,李善道都没有召,叫他们自守各营,但请了萧裕参宴。这又是李善道的细心之处。萧裕本是张须陀部将,与刘德威出身相类,请他来是为陪刘德威。
席上,黄君汉、刘德威皆请战,请求参与明天的正式攻城。
李善道初未同意,说他两部远道才来,可先作休整。黄君汉、刘德威坚持请之,便同意了。
黄、刘两部已开至城外。其两部步骑共计五千余,一个营安置不下,分成了四部,入驻进了城东、城南的四座营中。罗忠送了百十头猪羊与之,让其两部的将士饱餐一顿。
次日,对河内城展开了正式的围攻。
城东,仍以秦敬嗣部为攻,黄君汉部配合;城南,仍以高延霸部为攻,刘德威部配合。
李善道自率焦彦郎、萧裕两部和王须达部的半营兵士为后援、警戒部队,以萧裕部的千骑至城西警备,分出两支各千人步卒、五百骑兵的队伍,等候在城东、城南的城壕外,只待城门一下,就杀入城中。郭孝恪部的千余部曲,则被派在了营东、营南,做为外围的巡弋。
河内东、南两面城墙的防备虚实,一如郭孝恪之所禀。
可是却攻势一起,连着打了两天,还没能攻上城头。
李善道颇是纳闷。攻城未下的第二日入夜后,细雨蒙蒙,又下起小雨来,不知这雨会不会再转大?一转大,可就又要影响攻城了。他便召来萧绣,询问他道:“萧公,河内城中士气不高,外无援兵,按理说,不难攻也。怎连攻三日,城内犹抗守之?其中何故,公可能知?”
萧绣也觉奇怪,明明河内郡兵的主力已南下洛阳,河内郡的别的县都没多少兵力,肯定没有敢援河内县的,外无援兵的情形下,郡守又非智略之士,河内县缘何还能坚守?这是个问题。
突然心中一动,他沉吟说道:“将军,会不会是因为,其县内以为,它们不是没有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