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觉得眼前这位内阁辅臣,李春芳。
只能做一把刀。
还是一把用完之后就要快快舍弃的刀。
他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懂自己的想法和深意。
对严绍庭出手?
他觉得自己是傻子吗?
天啊。
他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他今天是没有看到先帝和嗣君两人对严绍庭的态度吗?
然而当前的局势,让高拱不得不继续对李春芳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友善。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子实所说对了一半。”
“一半?”
李春芳眉头一凝,不知道自己没有说对的一半又是什么。
高拱淡淡一笑:“非是对严绍庭,而是对严家。”
“严家?”
李春芳神色凝重了起来。
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高拱心中默然。
他到现在还没有明白,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
自己是内阁首辅。
如今又是新政初开,而自己亦想虚君实相。
那么,和严绍庭以及背后的严家就不可能真正的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
朝廷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的一团和气。
严家现在虽然没有人在内阁之中,可严家的官声和官势却不比一个内阁辅臣低,甚至只要严嵩活着一天,那么严家就比自己这个首辅还要来的荣耀且有权势。
所以。
自己这个当朝首辅,又怎么可能和严家和而谋之?
朝廷是需要平衡的。
不能一团和气,也不能争个你死我活。
和而不同,互有争斗才是最佳的状态。
现在内阁之中,袁炜已经隐隐和刚入阁的赵贞吉走到了一起,而在两人背后也隐约有严家的身影。
如此,自己自然只能尽力拉拢李春芳这余下的最后一位内阁辅臣了。
以此自己就能通过李春芳,拉拢一批徐阶、严讷等人遗留在朝中的势力。
再通过运作,让杨博这个晋党首揆入阁,自己就能同时作用晋地和江南的官员势力。
而严家目前看,已经是走上了推动新政的路。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和严家就能相互合作,相互借势,哪怕是有所冲突,也能在允许的范围内。
甚至。
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凭空造牌。
在如今新朝将至的时候,在朝中重新掀起严党一事。
只要严党二字重新出现在朝堂百官脑袋里,那么这些人势必会想到过去几十年里严家做的事情。只要他们回忆起来,只要他们心中产生了畏惧,那么这些官员就不得不向着自己这个当朝首辅靠拢过来。
到了这个时候。
也就是自己真正彻底掌握朝局的时候。
才能让自己真正行使大明当朝首辅的权柄!
李春芳目光闪烁,不断的思考琢磨着高拱今天的言行,究竟都有怎样的深意。
他试探着开口:“元辅的意思……是想要让科道言官们对严家僭越礼制一事发起弹劾?”
高拱的脸上终于是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礼制。”
“如今国家正是大礼之时。”
“于此处上疏进言,自无不可。”
李春芳微微一笑:“元辅今日之言,春芳明白了。”
咚咚。
这时候。
屋门也被敲响。
店家满脸堆笑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高相爷,今天的主菜是冬笋烧腊肉。”
“做的是相爷您最爱的重口。”
李春芳侧目看了眼店家,又看向高拱,听这店家的口音,似是河南开封府口音。
刚好,好巧不巧的。
咱们如今的大明内阁首辅,正好就是开封府新郑人。
就是不知这店家,与首辅家是否有沾亲带故的脉络。
高拱却是摇头道:“今日改轻口,换成冬笋炖腊肉,再炒两道时蔬,上一盘油豆子,温一壶绍兴黄。”
店家点着头将首辅的吩咐一一记下。
高拱又补充道:“记得酒中多加生姜,天寒。”
店家点头:“小的都已记下,还请相爷稍等片刻。”
高拱嗯了声。
等到店家退出将屋门带上。
他这才看向李春芳:“同乡的旧人,早年有贼自三府山中而来,他爹是我家佃户,为了护我家宅院被贼人所杀。如今家中孩子不少,光靠种地是不行的。恰好他又厨艺不错,便叫他来了京中盘下这座宅院,盼着能多些进项,好养活一家老小。”
这就是有恩于高家的。
李春芳面上含笑:“元辅仁厚,提携乡邻,店家亦是规规矩矩礼数有加,想来在京中营生不会差的。”
既然确认这店家是与高拱有故的,李春芳嘴上自然是说着好话,不过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
既然高拱能将自己带到这里。
那很显然,这家店日后恐怕要成朝中官员每日下衙后,必来的地方了。
提携高拱乡邻人家的营生买卖,自然也是给首辅面子。
首辅不一定知道谁来了。
但谁没来,恐怕是要记在心里的。
高拱也不多说,只是笑着看向窗外。
外面。
才停没多久的雪,又继续下了起来。此刻已经天色昏暗,配上各处点亮的灯火,橙黄橘红的光芒照射到屋外,与满天飞雪交融在一起,颇为清雅。
而在严府巷。
老严家祖孙四代人,也终于是坐着马车一同回到了家门口。
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府门前。
尚未掀开帘子,马夫便在外面低声呼唤道:“老太爷……”
马车里。
早就坐的不耐烦了的严无忧,怪叫了一声,还不等他爹和他爷爷伸手去抓,便已经撅着屁股窜了出去。
然后还没起身的严绍庭三人,就听到严无忧在外面喊了起来。
“祖祖,有客。”
“有客。”
严绍庭回头看向老爷子,心中嘀咕着。
自家儿子现在还是话说不全。
严嵩则是面带笑容:“这是有客人来咱家了,都去看看吧。”
祖孙三人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便见海瑞正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下,穿着他那套被浆洗的发白的官袍,微风拂过,竟然还能看到他官袍下的里衣是打着补丁的。
堂堂三品大员,竟然拮据到他这种程度,如今朝堂上下,也就他海瑞一人了。
严绍庭目光深邃的看向海瑞。
能让海瑞在家门口等这么久,显然是有大事。
而严无忧则围着海瑞转了两圈,而后便站在了海瑞面前。
小小的人,抬着圆滚滚的脑袋看向眼前这个肤色黑黢黢的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海瑞却是规规矩矩的拱手作揖,行了个平礼:“本官海瑞,见过严少尹。”
少尹,指的是严无忧被老道长赏赐的从三品资治少尹的文勋。
严无忧眉头微微一皱:“我叫严无忧,不是什么严少尹。”
海瑞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少尹受先帝钦点,是资治少尹,也是亚中大夫。”
严无忧全然不懂了。
他只是吸了吸鼻子:“那你为什么不喊我那什么大夫?”
海瑞却是闭上了嘴,看向走过来的严绍庭三人。
“下官拜见太师。”
“见过左侍郎。”
“见过宾客。”
严绍庭则是双眼紧盯着海瑞,而后看向府门前的门房:“先送小少爷去后宅。”
门房小跑着走下来,将严无忧抱起走进府内。
随后严绍庭这才重新看向海瑞,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方才他和儿子说的话,自己也是听见了。
这个海瑞。
竟然对一个孩子,也要用官场上的礼仪。
且不用老道长后封的文散阶亚中大夫,而用先赐的资治少尹文勋称呼,这就说明很多了。
他随意的拱手抱拳:“都御史今日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既然海瑞对自己儿子都用官场上的称呼,那自己也只能照此还之了。
海瑞却是面色平静,看向眼前的严家祖孙三人。
最后。
他看向了严嵩。
躬身,抱拳,颔首,作揖。
重新直起身子,抬起头后。
海瑞便开口道:“下官今日造访,却是因心中困惑,还望太师能不吝赐教,好解下官心中之困。”
顿时。
严绍庭眉头一紧。
严世蕃更是立马面露怒色:“海瑞!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你要做什么?”
当初海瑞奉召,以应天巡抚的身份回京述职。
回京第一日便去了徐府巷徐家门口,等到下衙回家的徐阶后,貌似也是如今日这样开口说话的。
难道海瑞是要故技重施?
先弄倒了一个徐家,现在又要来弄他们严家了?
严世蕃瞬间就警惕了起来。
海瑞却是没有看向满脸怒色的严世蕃,只是注视着面前的严嵩。
严嵩则是笑了一声,伸手将严世蕃抬起指向海瑞的手臂按了下来。
他笑吟吟的看向海瑞:“既然都御史是因心中困惑前来请教老夫,不如先入府,于茶室内品茶问道?”
海瑞摇了摇头:“入府品茶问道,乃为私。而下官今日所困惑之处,却为公。若公私不分,则困惑无解,还请太师见谅。”
严世蕃眉头猛的一跳。
自己猜的果然没错!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当初海瑞就是如此在徐府巷上演了一出倒徐的戏码,如今他果然是要又在严府巷再来一场了!
严世蕃当即怒喝道:“海瑞!你是要弄倒徐家之后,再来弄倒我严家吗?还是说你要弹劾我家,好成全你所谓直臣之名?”
严世蕃是真的怒了。
一方面是愤怒于海瑞的态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怕。
这可是海瑞啊。
谁不怕啊!
就算是他严世蕃,心里也是有些打鼓的。
严绍庭则是在后面拉了一把严世蕃,不等严世蕃脸色变化,他已开口道:“想来都御史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问,父亲不妨稍安勿躁。”
说完后。
他便眼神看向巷口。
要知道。
但凡是朝堂重臣门第附近,每日都总是会有一群不知身份的好事者,似乎不愁吃不愁穿,就喜欢盯着这些人家。
严府巷自然也不例外。
作为如今朝堂最为显赫家族,严府巷的关注度可从来都不低。
严世蕃愣了下,侧目看向巷口。
果然是见到一帮人探头看着这边。
本来还欲发火的严世蕃,立马闭上了嘴。
严嵩这才依旧笑吟吟的看着海瑞:“既然都御史有此一说,不妨就在此处说出心中困惑吧。老夫虽然已经离朝,却胜在活得久,或许能为都御史解惑一二。”
海瑞默默拱手作揖。
随后他便问道:“严太师欲要以一家而权天下乎?”
这话一出,即便是一直笑呵呵的严嵩,也是神色一愣,眼里流光一闪而过。
若不是巷口正在被人盯着,严世蕃也差点就要忍不住炸毛了。
严绍庭眉头皱紧,神色凝重的看着能堵在自家门口,问出如此诛心之言的海瑞,一时间茫然不知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严嵩则是在恍惚之后,重新面露笑容:“老夫为臣,严家亦是臣,自当奉君上以一家而权天下。”
老太师回答的很是巧妙。
你海瑞问严家是不是要以自家而权天下,严嵩他就答严家是臣子,要尊奉君上一家权天下。
巧妙无比!
海瑞也没想到严嵩竟然如此机敏,答的如此巧。
但想来,这也是他自己第一次正面对上这位在朝执掌内阁数十年的严嵩,心中便平和了下来。
海瑞重新开口:“太师既然有此答,下官却不明,何故满朝勋贵文武,独严家四世同堂在朝为官?便是三岁小儿,咿呀学语,却也能身居三品高位,虚受俸禄?太师在朝多年,既以荣退归野,何故上有赐而下不辞?”
既然前一个问题问不倒严嵩,海瑞便立马换了一个更为致命也最是不好答的问题。
那就是严无忧为何能以幼齿之龄,得三品官位。
风卷满地雪。
严嵩淡淡一笑。
“上厚赐,人臣安敢辞?”
这就是很公式,也绝对正确的回答了。
海瑞的脸色终于是变了变,他没想到严嵩竟然是如此难缠。
不过很快。
海瑞便重新问道:“今日皇帝宾天,以礼制,严宾客安能奉大行皇帝遗留还驾乾清宫?此绝非人臣所为,实有权奸之举。”
从严家,到严无忧。
现在,又转变到了严绍庭身上。
就连严绍庭也是不得不冲着海瑞白了一眼。
这厮今天完全就是胡搅蛮缠的性子。
严嵩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而后看向海瑞。
“大行皇帝遗命,人臣安能抗旨不遵?”
原本准备充分的海瑞,忽然觉得自己一拳砸在了一团棉花上。
自己完全用不上力。
他不由看向了一旁没怎么说话的严绍庭。
“严宾客为朝中文官,却统兵三千。汝弟又为龙虎大将军,独领三千,此举恐有违文武之分。”
“我家乃大行皇帝赐封非大逆可世袭罔替昌平伯。”
“即是世袭之伯,又安能居文官之列?”
“世袭乃于文官之后得。”
“既文又武,岂非权族?何处于朝?”
“上命之,人臣之礼,不敢辞。”
“此等人家国朝罕见无前例,白日之时,李阁老言于皇极殿,严氏莫非当真要做权臣奸佞?”
“严氏满门老少,皆在京畿,上可一纸而夺严氏全族,安敢权奸。”
严府巷中,从严嵩回答海瑞,变成了海瑞和严绍庭两人之间一来一回的问答游戏。
最后。
海瑞再也忍不住,只觉得自己如何问下去,恐怕都不能压倒严家,只能是满面涨红。
他愤怒的甩动袖袍。
也不言语。
似乎是怀揣着恼怒和屈辱,当着严家老少三人就此拂袖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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