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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4章

    当群青看见层层飞檐和重重绿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轻盈时,便知道自己大约已死,成了传说中的孤魂野鬼。

    什么相思情蛊,什么一损俱损,都是编出来哄骗陆华亭罢了。好在玉枕之中,绝笔信上,她把应对之词留给了杨芙。

    只要公主记在心里,至少能活得和燕王一样长。

    她尽己所能,留下保全杨芙之策,可到底没能确认公主脱险。大约是心愿未了,亡灵竟快速掠过宫禁上方,直直穿进关押杨芙的两仪殿。

    窗台上有只铁面具,恶鬼嘴脸朝上,群青停顿一下,恐惧地绕过它。

    殿内没有府兵,也无近卫。杨芙跌坐在墙边,所有第一眼见她的人,都会惊艳于她的美色,哪怕此时她鬓发散乱,两眼红肿,仍如芙蓉国中一枝春:“你把她怎样了?”

    李焕面色冷凝,声色俱厉:“她是南楚细作,刺杀五人不止,留她全尸是本宫的仁慈。”

    他想靠近,宝安公主神情激动,拔下头上金簪,李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将金簪刺进自己腰腹,口中道:“要么你杀了我,为她报仇?”

    传说燕王出生时,曾因貌丑而吓哭生母,不得不戴铁面具遮丑。今日看来,他面具下的脸非但不丑,反而英气非凡。

    当他逼近一个人时,常年征战沙场的匪气勃发而出,一手便将宝安公主的两手完全桎梏,任她挣扎不得,簪子尖利的端头深深刺入血肉,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杨芙尖叫一声缩回手,金簪掉落在地。

    李焕将她困在角落,轻扶她手臂,见她颤抖,又不自在地挪开手:“当真心里没有我吗?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情愿。”

    他又说:“我杀你那女侍,并非想伤害你,为的是让你从此不再受南楚牵制。只要她在一天,就会让你夹在国仇家恨中为难!”

    杨芙瞬间泪落如雨:“你不懂……”

    李焕道:“是你不懂!大势已定,昭太子不过跳梁小丑,南楚早晚会被本宫收入囊中。自古新朝覆旧朝,这是天道人事,并非你们几个小娘子能改变的!”

    杨芙无碍,群青总该放心,但这两人的相处的模样,却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杨芙分明告诉她,燕王每传召她去两仪殿抄经,都对她极尽羞辱,以至每次她回来,两眼都哭得像桃子一样,也让群青对燕王恨之入骨。

    似乎……不像是相互厌恶?

    烛火一直摇动,像群青惶疑不定的心,杨芙的啜泣声终于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绝望。

    李焕道:“从今日起,你若信我,嫁我,便是我的妻,我会给你名分,护佑你一生;倘你非要做李玹的太子妃……”他叹了口气,头扭到一边,目中闪过一线残忍的光,“那便如陆华亭所说,随太子一起,下诏狱罢!”

    杨芙摇摇欲倒,李焕不忍,立刻揽住她的身子。

    也许是这殿中烛火纷乱,地藏王菩萨像冷漠的凝视令人不安,也许是杨芙受惊整日,如倦鸟无枝可依,她慢慢抬起华袖,一下子投入了那个温暖强硬的怀抱,大哭起来:“青青已死,我能如何,我能如何……望陛下不负我……”

    李焕一怔,脸上神情可用狂喜来形容,箍紧她的腰肢,一下子便将她抱上案台。

    而群青注视着两个紧紧纠缠的影子,像做了场极度荒诞的噩梦,却无法出声,亦无法醒来。

    她已无法忆起,谎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一直以来,宝安公主不都很讨厌李焕吗?

    在她们儿时,李家从北地进宫来朝拜,每见到跪在玉华台下的李焕,杨芙都会躲到她的身后,用汗湿的手抓紧她,像受了莫大折磨一般快步地走过去:“你看他的面具好可怕!他一直盯着本宫,真是放肆。”

    每一次,都是群青挺直身子,挡住少年燕王放肆的视线。

    燕王踏破长安那夜,于清净观辱了宝安公主名节,公主更是厌恶恐惧。不论李焕如何示好,公主每见李焕,如见恶鬼……

    决定给李焕下毒那日,是宝安公主痛苦地说:“我好歹是一国公主,要是这种屈辱都忍受,怎么对得起父皇、长姐,庙堂社稷?”

    直到那一日,群青都以为公主痛恨着燕王,以为燕王是她们共同的仇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公主心中,燕王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是他嘘寒问暖的时候?送东送西的时候?穷追不舍的时候?

    为何宝安公主从来没有将这样的背叛告诉过她,哪怕只言片语?

    群青忽然盯住杨芙的手。

    宝安公主虚抱着李焕的脖颈。她长而华丽的尾甲尖端沾了一小点闪烁的金箔,下面挂着群青亲手黏上去的毒珠。毒珠完好无损,胶皮未破。

    群青耳边轰隆作响。

    难怪陆华亭会用那种眼神看她,难怪太医诊察,却回说燕王“并无大恙”。

    没中毒,怎会有恙?两仪殿内,宝安公主没能成事。是沾了一下,又迅速缩回了手。

    她没忍心给李焕下毒!

    杨芙对燕王,怀有多么复杂的感情,才能在临门一脚心软反悔,哪怕杨芙明知道,群青正在背后冒死谋划……

    在杨芙心中,谁轻谁重,已经无需多言。

    原来今日,根本不是宝安公主被困在局中,反而是她群青咬了钩,自投罗网。

    慢慢地,她听到诵经齐吟,那声音响彻天地,中间夹杂着击打铜器的脆响,悲悯空灵,如温暖的手抚摸她的发顶,抚灭她的怒火,催促她归于平静,就此睡去。

    根本没用。

    她心脏疼。

    群青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脸。自长安夜乱后至亲失散,阿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搭救她的李郎中,李郎中的小徒弟芳歇……这一路上,许多人对她有恩,她于许多人有愧,一切搁在身后,她一意孤行地进宫。

    为了复国,她自知早晚会死;刺杀受伤之后,病痛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她幻想过很多死法,可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是白白枉死。

    人可以死,但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群青强行睁开眼,视野重归清晰。她看见诵经声的来源:宫道上一支送葬队伍,七八名道士举白幡,口中吟诵,两名套丧服的内监抬棺,那漆黑棺木上莲花绘制得别致:“陆相出殡,避让,避让——”

    群青听到内监的话,心中疑惑。

    当朝相爷是孟光慎,陆相是谁?

    她听见那抬棺的小内监悄悄说:“干爹,棺木怎么这么沉,仿佛装了不止一个人哪,胳膊好酸……”随后遭到他干爹一番呵斥。

    送葬的队伍与她的亡灵错肩而过,巨大的吟唱震天动地,飘落的纸幡打着旋儿,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

    她确信自己已做了鬼,便瞬间溃散于天地间,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聚拢起来,拽到极远之处……

    睁开眼,像被装在箱子里滚了七八十下,又倒出来那样,天地都在旋转。

    群青忍着难受,一瓢冷水毫不留情当头浇下,耳边响起鬼魂们幽幽的哭声,又令人尾椎发麻。

    群青极慢地回头,瞧一眼那些“鬼魂”,却看到了几个咬牙抽泣的宫女,地府内的宫女们梳着单髻,长相与地面上的宫女好像没什么差别。

    “天儿热,容易昏。咱家给你们几个降温。摇摇晃晃的,可别想装晕就能逃过一劫。”一瓢水猛烈地浇在另一人身上,水珠飞溅在群青脸上。

    群青任凭水滴从发丝和眉毛上滴下,湿漉漉的触感灌进衣领。

    水……

    她收紧手指,将间色裙的裙摆捏得皱起,再紧一些,掌心传来清晰的锐痛。

    她感受到掌心贴地的滚烫,两膝难耐的刺痛,远处沉闷的蝉鸣入耳,头顶阳光炽烈。

    这是人间!

    拎着水瓢的是个穿枣红袍、戴幞头的内监,他身旁侍立着一位四十多岁、身宽体胖的宫装娘子,对上群青的目光,忙冲她使眼色,叫她不要乱瞧。

    群青仰脸盯着她看了好半天,终于在混沌中拽回一线记忆,这是她刚以“群青”的身份入掖庭时的掌教宫官,叫章娘子。

    可是,这不是圣临元年的事了吗?

    她慢慢地伸手去触碰小腹上的那处匕首伤,摸了又摸,伤没了……

    裴公公令宫女们跪在烈日下受罚,章娘子劝道:“监作,如有不懂事的婢子,日后如何教育都不为过。但今天,奴婢奉太子殿下命要带她们去给两位贵主挑选,让贵主们等急了不妥。”

    给两位贵主挑选……

    群青有了印象,她当年假借宫女身份回宫,在掖庭待了月余,便借着选拔宫女的机会到了宝安公主身边,随后混进六尚,成了南楚安插在宫中的棋子。

    看来今日正是离开掖庭那一日。可是,又为何罚跪来着?

    只听裴监作冷笑:“就因为是给贵主挑选奴婢,才得慎重挑选,万不能让德行有亏的混进去。”

    章娘子讶异:“什么有亏?这些奴婢都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

    裴监作道:“有人密告咱家,就在前日夜里,你们这些人里有一个与外男私相授受。按大宸律,宫女禁与外人互通讯息,违者杖三十;若查出是细作,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相互揭发也行,贵主们还在鸾仪阁等候,倘若一盏茶的时间内还找不出那个人,你们便一起,杖三十!”

    十几岁的宫女们,瞬间摇摇欲坠。

    打人的法杖由棘条制成,上面长满倒刺,重重落下,倒刺裹着衣裳嵌进皮肉里,高高抬起,便将血肉一起带出。不出十杖就会让呼告无声,三十板,不得将人的下肢打得如砸碎的瓜瓤。

    即便是保住一条命,下半生也残废了。

    群青望着裙摆,思绪有些混乱,她平生不信死而复生之事,尚不清楚,这到底是真的回到了圣临元年,还是她身在弥留的梦中。若是后者,无非老人们说的“走马灯”而已……

    正想着,脑袋被裴监作拿拂尘重重敲了一下:“真冷静,一滴眼泪都挤不出?你先说。”

    群青心中一跳,她回忆里并无这段!

    还未开口,身旁忽地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公公,奴婢检举,传递消息的人正是群青!奴婢子时起夜,曾听见过她与一陌生男子说话。”

    群青猛地看向右边的宫女,对方不敢直视她,跪伏下去,两肩颤抖。

    一瞬间,熟悉的危机感遍布群青的全身,无比真实地提醒她活着的感受,也提醒着她,可能马上就要死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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