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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他压抑着哭声,只敢大滴大滴的落泪。

    少年的呜咽混杂着雨声,格外凄凉,萧瑟。

    “没有不要你,”沈元柔耐心地哄他,馨香的锦帕被裴寂的泪滴打湿,“好孩子,乖一些,义母忙完再来看你。”

    裴寂却异常固执。

    他仿佛认定了,沈元柔就是要抛下他。

    “……裴寂错了,”他有些慌乱的,断断续续地道歉,“求您,母亲。”

    他害怕极了,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前世清醒的裴寂并不会这样,沈元柔从来没有觉得,裴寂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末了,她坐在榻沿,不再给高热的人讲道理,只沉声道:“花影,送进来吧。”

    门开,花影掷地有声道:“属下特来请示主子……”

    “悄声些。”沈元柔蹙了蹙眉,眸光扫向她。

    因着一些惊诧,花影匆匆抬眸,却见这久居高位,向来威严沉稳的人,袖口被榻上的少年攥紧,她不打算挣脱或怪罪少年的冒犯。

    她的主子甚至持着汤匙,在给昏迷的人喂药。

    万万人之上的沈元柔,从来都只有旁人侍奉她的道理,此刻她却耐心地给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公子喂药。

    “是,”花影压低了声音,“主子,原大人身边的侍郎也送来拜帖,属下收下后,才发觉其中夹杂了东西。”

    她将一叠有些厚的请帖递给沈元柔。

    沈元柔掀开,见其里夹了一张飞钱。

    飞钱上数额不小,盖了天乾钱庄的章,随时都能兑换,此事的问题却在于,这不是一个上任不久的侍郎所能得到的俸禄。

    沈元柔将手中的拜帖,连带着飞钱丢进不远处的炭盆中,纸张被火舌舔舐,化为了齑粉,随后她缓声道:“你在我身边多年了,知晓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

    “属下领罚。”花影当即跪下请罪。

    “悄声,”她按压着额角,此时的裴寂手中卸了力气,沈元柔起身道,

    “你去徐州,将裴寂的母亲安葬,再于京城为她立下衣冠冢。”

    “主子仁慈,”花影道,“那徐州新任知州……”

    “新任知州到底是原谦的人,”沈元柔不急不缓,

    “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们扳倒裴氏,想吞下裴家私产,却不想自己的肚皮是否会被其撑破。”

    “你不必管,原谦自会收拾她的鹰犬。”

    在花影抵达徐州,悄悄安葬了裴寂母亲后,京城的衣冠冢也被立于北郊。

    不同于前世的缠绵病榻数月,裴寂病了两日,便能打起精神来为她请安。

    沈元柔刚下朝,那身绛紫色的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不是说过,不用来晨昏定省吗,我这里不讲那些规矩。”

    裴寂瞧上去好多了,只是面色还有些白:“裴寂做了些糕给义母。”

    似乎怕她拒绝,少年轻声道:“是徐州的口味。”

    这是裴寂第三次这个时辰来等她,他是个有些固执的孩子,偏要起很早来等她下朝。

    而在她昨日提起此事后,裴寂便不再等在府门口,而是在她前脚刚迈进内室,后脚便让月痕禀报。

    裴寂很是不安,似乎要为她做些什么,才能算作他存在的价值。

    沈元柔面上的神情未变:“你书读得如何?”

    “四书五经略读一些。”他莹润的耳垂因着紧张,泛了些薄粉。

    男子读书太多不是好事,但裴寂莫名的不想在她面前说谎,她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

    “噢,那算是颇有才学了。”沈元柔颔首,“早前我曾听你母亲提起,说你写得一手好字。”

    她转而道,“既如此,我这里有些活,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沉浮官场十余年,沈元柔最擅看破并拿捏人心。

    她知晓能有一件事做会让裴寂很高兴。

    她看着裴寂清凌凌的眼眸:“朝堂公务繁忙,我抽不开身,你往后每日来此,为我将这些誊抄一份。”

    她几乎没有给裴寂推却的余地。

    “我为尽快为义母誊抄,”他似乎是松了口气,而后像是领了一项神圣的使命,青涩稚嫩的面上满是坚定,“义母放心交予我便好。”

    他的身子还是很单薄,那双眼眸却迸出明亮神采。

    “义母何时需要?”裴寂还故作沉稳。

    她看着裴寂这副暗自高兴的模样,不由得想要打击一下他。

    沈元柔随意叩了叩桌案,她的手侧摞了小山一般的卷宗:“你觉得这些要抄到什么时候?”

    在他的眸光顺着沈元柔指尖,落在一摞卷宗上后,裴寂面上的坚定就这么僵住了。

    他似乎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喜形于色,懊恼自己过于天真,将这些事想得太简单了,在沈元柔面前丢了人。

    他心中谴责自己一点也不镇定,竟忘了世家公子的礼仪。

    方才刚有了一点儿高兴模样的人,就这么颓然了下去。

    裴寂努力收敛着情绪,却仍被沈元柔发觉了那点失落和低沉:“我……”

    这副模样很惹人怜爱,沈元柔也不忍心再逗他,笑着拍了拍他单薄的肩:“好孩子,这些卷宗不打紧的,你慢慢儿抄。”

    像母亲一样的温和安抚,她的温度好似涌遍了全身。

    沈元柔的力道不重,但裴寂莫名感觉自己肩负着重担。

    这样的重担方才被沈元柔以安抚的方式交付与他,令他整个人也沉稳下来。

    那张有些孩子气的脸也格外严肃,裴寂缓缓点头:“好。”

    一旁的月痕已在沈元柔说话的间隙,为他在一旁安置好了一张书案。

    沈元柔吩咐好了相关事宜,便继续处理面前文书。

    她并不担心裴寂是否能将这些事务做好,这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府上要多少有多少。

    裴寂很重视沈元柔交付于他的事。

    他严肃对待这些卷宗,在他看来,这小山一般的卷宗关系着国祚,关系着万民福祉,不可玩笑对待。

    并非他将其看得太大,实在是因着沈元柔的官衔——当朝太师兼中书令,这样的高位,又是圣上身边的重臣,说她能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裴寂认认真真誊抄着,后面才渐渐反应过来不对。

    卷宗上是朝代起源,讲述了历代王朝的颠覆,怎么也不像是需要当朝中书令誊抄的东西。

    “主子,老太君已经在来京的路上。”花影来报。

    “这是沈氏族亲送来的帖子,老太君来此,只怕要常住。”

    这老太君不过是沈元柔的小爹,无生养之恩便罢了,还是个难相与的刻薄之人。

    他一来,太师府只怕要热闹许多。

    没准他还会闹个天翻地覆。

    “月痕,将这些帖子销毁。”沈元柔头也不抬地吩咐。

    裴寂压下了心头的疑虑。

    义母这般忙,哪有时间同他玩笑,卷宗定是很有用的。

    沈元柔掀起眼睫打量着一旁努力誊抄的少年:“你母亲的衣冠冢立于北郊,要我带你去祭拜吗?”

    裴寂持笔的手轻不可察地颤了颤。

    沈元柔也不急于听他答复,静静地凝望着他。

    “好。”他清润的眸子对上沈元柔。

    初春多雨,昨日方下过一场细雨,林子里满是泥土与草木的清新。

    走官道通往北郊远比小路要长半个时辰。

    辰时清新的味道混着晨曦,拂过帘子,落在沈元柔身上。

    马车宽敞无比,偏裴寂紧紧贴在马车壁,与她之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这样的位置一旦碰上颠簸,他随时会摔下去。

    沈元柔撑着下颌,低声问:“你害怕我?”

    她昨夜不曾休息好,在马车上小憩了一阵,此刻声音还带着刚苏醒的慵懒调调。

    “不怕。”裴寂飞快地答。

    随后,他看到沈元柔扬起的眉头。

    “……我,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景色。”裴寂轻声为自己辩解。

    沈元柔没有拆穿他。

    马车帘好好的挂在那,若非偶尔吹来一阵清风,他哪里能瞧见外头的景色。

    沈元柔没有在问下去的意思,她随手拿起一册卷宗,也忘却了身旁裴寂的存在。

    裴寂抿了抿唇,抬手将车帘掀起一些。

    雨后清新的味道让人心情好上不少。

    裴寂稍微自在些,不敢打扰沈元柔处理正事,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将方才做好的那些糕点装在碟中,放置于桌案上。

    “你从哪里学来的手艺?”沈元柔问他。

    前世她们并不曾谈及到这个话题。

    或许说,前世她从未心平气和的好好了解过裴寂。

    裴寂一贯顺从地垂首:“父亲教我的。”

    裴寂的父亲,沈元柔记得,那是一个比他还要固执、守规矩的男人,其他的已经记不清了,这样的记忆对她来说已经很是久远了。

    她拈起一块糕,这样的味道,让她回想起前世裴寂在她府上的日子。

    他每日都会为她来送糕。

    沈元柔对后辈从不会吝啬夸赞:“味道很不错,你的手艺很好。”

    “义母喜欢就好,”裴寂顿了顿,轻轻道,“我往后,常为义母送。”

    沈元柔凝望着他,咬下一口糕点。

    酥皮触碰唇齿,无需用力便化在口中,带着白花的馥郁。

    莫名的,这股味道让沈元柔觉得,极贴合眼前的少年。

    沈元柔擦拭着指尖:“你如今也有,十七岁了?”

    “裴寂十六,”裴寂补充道,“还没有过十七岁生辰。”

    “正值二八年华,”沈元柔微微颔首,“有心意的女子了吗,或者,你想要找一位怎样的女娘做妻主,义母为你做主。”

    裴寂望着她的侧颜,道:“全听义母安排。”

    沈元柔收起帕子:“婚姻大事,你得自己来拿定主意。”

    沈元柔还记得,前世裴寂也是这样同她说的。

    可在她安排京城适婚的、品德家室极好的女娘与他见面时,裴寂却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仿佛这些女娘都不能入得了他的青眼。

    到底是她养着的,她既收留了裴寂,便不会委屈他。

    后来这婚事一拖再拖,裴寂却嫁给了原谦。

    要知晓,原谦那年已到了不惑之年,早已夫侍成群。

    “这,裴寂也说不好……”他有些为难道。

    沈元柔也没要他今日便给出说法:“若你有了喜欢的女娘,要及时来告知义母。”

    恰此时,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

    微凉的春风将车帘掀起,裴寂侧眸,眸光越过沈元柔,落在策马而来的女人身上。

    马车外的女人也正在看他。

    “真是有缘,沈太师怎么也在这里?”原谦笑看着她。

    沈元柔面色未变,不咸不淡道:“那便是缘分使然了。”

    车帘随风落下,横在两人之间。

    “沈太师惯会说笑,”原谦道,“这些时日刑部接到徐州一案,徐州首富裴氏居然窝藏反贼,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只是她家嫡子居然不见了踪影。”

    “窝藏贼人的嫡子,这可是大罪啊,沈大人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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