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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成为圣贤

    那一夜,袁树和卢植倾心交谈,谈了很多过去都没有和旁人说过的事情。

    卢植吐槽求学以来的糟心事。

    袁树吐槽袁氏家族不深究学问、反而深究钻营之道,以及马氏家学中的种种现状。

    两人越聊越是来劲儿,越聊越是深入,俨然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树洞,使劲儿倾吐自己的不爽。

    在袁树吐槽过袁氏家族的功利之后,卢植也谈起了他此前在前太尉陈球身边求学的事情,以及后来入关中拜师马融的事情。

    “入目所见,少有学者,多是苟且钻营之辈,所为者乃是得到老师的看重,获得从政的机会,这等人,不被看重还好,一旦被看重,还不知道要如何鱼肉百姓、为祸乡里!”

    卢植显然对求学多年来所目睹的诸多怪现状感到十分不满。

    在他看来,现如今的年轻儒生求学都是很有目的性的,专门挑选名气大的、有从政经验的经师拜师求学,入学之后也不潜心学问,而是想着法子的讨好老师、在老师面前展现自己。

    这样的人有一个,就有两个,最后带动大家群起效仿,也不谈学问了,都在谈论老师的行踪、喜好、今日心情如何,谈论老师的生辰该送什么礼物,实在令他感到厌烦。

    但是更让他感到恼火的是,往往就是这样的人能得到老师的欢心,继而得到老师特殊的关照,可以更快地成为入室弟子,亦或是得到从政方面的人脉照顾。

    而那些埋头苦学、不知钻营的好学生却落入下风,不受重视,始终只能成为门生,不得成为入室弟子。

    他也曾仗义执言,但是没有效果,若非袁树奋起,恐怕现在的情况依旧,马氏家学还将继续败坏下去。

    “朝廷内,钻营之辈比比皆是,官员不思君恩报国,只求功名利禄,以致国事日衰,却未曾想连年轻儒生也是如此,从求学伊始便开始钻营,这样的人往后做了官,还能指望他们挽回局面吗?”

    卢植越说越是悲愤,一拳捶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差点把袁树递给他的那杯蜜水震翻了。

    袁树平静地看着悲愤的卢植,忽然间产生了一个想法。

    自己想要实现理想目标,需要很多的帮手,但是合格的帮手也是需要挑选、且今时今日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而眼前的卢植,不正好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合格的人才吗?

    他足够的正直。

    有这一点,就够了。

    于是袁树下定决心,决定从卢植这里打开缺口,迈开自己的第一步。

    所以,袁树问了卢植一个问题。

    “卢君,你以为,吾辈学子寒窗苦读四处求学,所为者何?”

    “当然是学习圣贤道理,通晓治理国家的本领,然后用于治国安邦,使天下安泰,百姓安居乐业。”

    “是这样吗?”

    袁树摇了摇头,缓缓道:“袁某倒是觉得,学圣贤道理,是为了成为圣贤。”

    卢植眨了眨眼睛,愣在当场。

    学圣贤道理是为了……成为圣贤?

    成为圣贤?!

    看着卢植惊愕的表情,袁树笑了。

    “卢君,不要那么惊讶,圣贤也是人,圣贤也曾是不识字不懂道理的幼童,世上没有生而知之者,是因为学究天人、过于优秀,所以才成为圣贤,如此,则人人都有成为圣贤的可能。”

    “人人都能……成为圣贤?”

    卢植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因为过于震惊,嘴巴都合不拢。

    “卢君,其实我觉得,当下大汉之所以国事日衰、奸佞当道,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人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学。”

    袁树缓缓道:“曾经,儒生们都知道自己所学是为了实现圣人心中的理想世界,是想要实现先贤未尽的理想,为此不断努力,前赴后继,可现在,大家都失去了这个理想,所以,大家都迷茫了。”

    卢植的眼睛动了动。

    “迷茫?”

    “对,迷茫。”

    袁树说道:“我认为,天下儒生最纯真的理想,在王莽篡位之时步入最高峰,但是随着王莽的失败,儒生最本初的理想也随之覆灭了,因为大家都发现了,圣贤的理想世界,根本不现实。

    无论是克己复礼,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想要回到过去,都是不可能的,正如每个人都会变老,这是不可逆的,所以往前走的趋势也不可逆,大家努力了很久,最后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镜花水月,根本不现实。”

    卢植大为震撼。

    “还请袁君细说。”

    袁树便把自己读王莽传和一系列史书得到的感悟分享给了卢植。

    他认为,汉宣之后,汉走向衰颓,眼见国事日衰,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都拿出了自己的主张。

    其中今文学派,尤其是公羊派特别激进,按照学派宗旨,他们认为变革之时已至,刘氏王朝的天命到了时候,希望汉皇退位,更换贤良之人上位,如此才能挽回国势。

    最后今文学派的变革者被汉室镇压,汉室出兵血腥杀戮,直接证明了今文学派主张的变革是无法成功的,刘氏皇族根本不打算退位让贤,今文学派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完成此事。

    而当时方兴未艾的古文学派的变革者则采取了另一种方式迂回出击,推动了外戚、儒者王莽的上位,部分实现了今文学派的主张,又添加了自己的主张。

    王莽是个纯粹的儒生,他和当时很多儒生一样,都认为只要恢复周代的制度就能和孔夫子所说的那样,回到那个淳朴的世界,西汉末年所面临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王莽失败了,周礼失败了,天下再度大乱,刘秀脱颖而出,汉室天命再续……

    但是儒生们的最高理想破灭了。

    王莽的一系列操作都是纯纯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的操作,孔老夫子来了都不会比王莽更加“纯真”。

    然后他失败了,天下群起反抗,上至权贵下至奴仆,就没有不反对他的,他几乎触犯了所有人的利益。

    彻头彻尾的失败。

    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真正理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彻底崩塌了。

    “袁某以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儒生们便失去了真正的理想,失去了为之不懈奋斗的进取精神,走向了迷茫,所以才有后来儒学与谶纬结合之事,以至于儒学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卢君,我以为,没有理想目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人活于人世间,除却衣食住行这些物质基础之外,还应当有精神基础,人不仅仅是一具血肉空壳,人会思,会想,有喜怒哀乐,单纯的吃饱穿暖,并不能让人满足。”

    “精神基础……”

    卢植皱着眉头,细细的思量着袁树的话,少顷,缓缓点头。

    “袁君所言,确实有理,人活于世,的确不能只是衣食住行,否则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所谓的精神基础,又是什么呢?”

    “法家想要实现彻底的法治,那就是法家学子的精神基础,道家想要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是道家学子的精神基础,儒家想要克己复礼,那就是儒家的精神基础,墨家想要兼爱非攻,那就是墨家的精神基础。”

    袁树缓缓道:“每一家学派的学子,都会有一个最根本的理想追求,这个理想追求,构成了学子的精神基础,使之为了这个理想追求不断向上攀登,如此,人就有了精神基础,就不会迷茫,就可以忍受艰难困苦。”

    卢植目视前方,缓缓点头。

    “有理,有理……可……袁君所言,吾辈儒门学子的精神基础,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袁树点头,说道:“法家学子的精神基础随着秦的崩塌,没有了,道家学子的精神基础随着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没有了,墨家则是因为从未执政过,反倒没有失去这个精神基础,但是墨者也不多了。

    儒家,也的确是如此,前汉崩溃,王莽失败,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精神基础都崩塌了,眼见自己的理想世界根本不可能成功,为万人唾弃,如此一来,哪里还有什么精神基础?

    所以光武中兴大汉之后,没有着重关注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任何一派,而是大兴图谶,大兴谶纬之说,最后甚至发展到不读谶纬就要被贬斥的地步,如此一来,儒门学子便彻底迷茫了。”

    卢植越听越觉得心惊,越听越觉得惊悚。

    “依袁君的说法,如今吾辈儒生到底在学些什么?在干些什么?”

    “在钻营啊。”

    袁树摇头笑道:“卢君不是都看在眼里吗?孝武皇帝之后,儒门学子人才辈出,推陈出新,诸多思想一时迸发,光芒万丈,而如今,还有什么?除了钻营,还是钻营。

    我本家袁氏,三世三公,家传孟氏易,乃阀阅高门,理当继往圣绝学,推陈出新,开创未来,引领儒门学子进取,而如今他们在干什么?于朝中钻营,于地方经营,哪里还有阀阅高门的气象?

    传承经典的阀阅高门尚且如此,其他人又当如何?贫贱者难耐凄凉,富贵者不能乐业,失去精神基础之后,人便只剩下物欲,空洞的精神无限度放大了物欲,所有人都在追求物欲,丧失了理想。

    而这一切也直接加速了土地兼并,学者堕落为求富之人,以学识、权势敛财,于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流民遍地,烽烟四起,朝廷应对失策,军队疲于奔命,到最后,便是彻底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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