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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上降魔主,凶神铁马骝

    铁马骝的传说,在省城广府一带,方圆百里之内,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人们把祂当成天上魔星降世,看做妖物成精化形,唯独不觉得会是一个人。

    哪怕是得了疯病,人也做不出这种狂事。

    这个名号的事迹,最远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的江浙,不过是一名劫富济贫的飞贼。无论县城富户,地方州官,甚至是京师来的钦差大人,都曾被其戏弄过。

    那些搜刮盘剥得来的民脂民膏,总是会被铁马骝略施小计,便轻而易举地窃走,再还之于民,周济缺衣少食的贫苦百姓。

    再后来,铁马骝突然就消失了,如流星一般划过天空无踪。好似这个故事本身,不过是那些升斗小民做的一场梦,梦醒编排出来的产物。

    又过了这么多年,铁马骝重现人间,不仅出没地点变成了南粤,行事也像换了头猴子一般,杀性大的惊人。

    三年前,广府乞丐圈子里,有名资历极老的丐头,养了近百個后辈弟子,控制的小乞儿超过千数。

    别看朝廷江河日下,地方民不聊生,那么大一个数目,也不太容易凑齐。他们之中,除了一部分家破人亡、境遇凄惨以外,大多是被老丐头这帮人通过各种方式拐到手里,再用残忍手段调教成盈利工具。

    好些个不是天生畸形的孩子,硬着被采生折割,折磨得不成人形。只为博得有心善的路人,洒下两枚铜子。

    采生折割这种恶事,乃是律法明文禁止罪行,抓到首犯直接凌迟处死。奈何老丐头背后有人,在这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世道里,像他这种丧尽天良的家伙,反而能够过得滋润,快活度日。

    直到那天夜里,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面具人,冲进了老丐头的窝点。

    他先是费了一番手脚,摆平所有试图阻拦自己的家伙,然后打出认真的一拳。

    一拳又一拳,足足几十计重拳打出,老丐头骨肉寸断,死相很不安详。

    随后他将鲜血与肉糜浑合,研磨成墨汁,在白布笔锋勾勒,写满老畜生犯下的罪行,无有遗漏,旁边留张猴脸面具,向世人宣告凶神归来。

    那是铁马骝,在广府的第一次出现。

    而老丐头拐来那么多孩童,用途自不全是强迫他们乞讨。那些长相尚可的女娃,面目清秀的男孩,多被送去了城东李老爷处。

    李家经营青楼妓院行当,生意兴隆红火,几乎满足整个广府在这方面的需求。他们家的姑娘儿郎,供应相当全面,档次高低分列,年龄大小不等。

    靠着这门生意,李老爷赚得盆满钵满,就是隔三差五需要抬出尸体。有大人的,婴儿的,一尸两命的,难以计数。

    铁马骝第二次出现,是在一个艳阳天。李老爷哼着小曲,到自家档口巡视,又喊上几个知交好友,检验一批新货品质。他们正准备去去火,放空身心,铁马骝就破窗而入,双手一扯一拉,把李老爷撕成了两半。

    如此惨烈的景象,把房间里的护院打手都吓呆了。在场那么多人,能及时反应过来,只有李老爷结交的宾客,城北白眉武馆的孙桑德。

    不过数十招后,铁马骝从容跳窗而出。这位孙馆主平日与李老爷好得睡同一个马子,今个也迎来了相同的下场,被变成了两段。

    再之后,遭难的“积善人家”可就多起来了,开赌场的钱大官人,经营烟土营生的郑秀才......不到一年,就有十几家被打死了账,手段之残忍狠厉,震动黑白两道。

    更为惊人的是,铁马骝在这过程中,堪称一日千里的拳术进境。

    他杀老丐头时候,固然身手灵活,可展露出来的功夫,也不过是武馆街里,看场得意弟子的程度。

    但隔了一段时日,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拳术又有了大幅度提升。孙桑德擅使白眉拳,在南粤颇为流行,不是什么小拳种,然一馆之主也不是对手。

    之后铁马骝的对敌招路,甚至把白眉拳部分要诀都融合了进去。

    那些操持害人行当的豪绅,要么有着朝廷功名傍身,要么跟道上有所瓜葛。官府自不会随便贴个猴脸通缉令装装样子,当即派出捕快兵马严查水路交通,黑道绿林也放出高额花红,悬赏这个凶人首级。

    顶着这些压力,铁马骝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在第二年的时候,又做下一件大事——他把广州将军送上了西天。

    若论利润之丰厚,妓院、赌场都远不如贩卖烟土。尽管种植泛滥,价格不复当年高位,然吸食者众,市场之大,令人咋舌。若能垄断一地生意,批量购进,层层分销,便是真正的日进斗金

    前任广州将军复姓纳兰,是个实打实的庸才,彻头彻尾的酒囊饭袋。他练兵不会,剿贼不成,捞起油水来,倒是一把好手。

    赵大秀才就是他手下的一条好狗,把整个广府的烟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源源不断送回白花花的银子。

    可没等大发雷霆的纳兰将军,设法把招惹自己的铁马骝大卸八块,铁马骝这个活阎王就盯上了他。

    活阎王也是阎王,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广州将军位居从一品,统领八旗官兵,节制全省绿营。虽说这年头,八旗也好,绿营也罢,通通烂得不成样子,他的手上仍有一批从同宗那儿借调来的精兵。

    这批精兵采用新式练法,没沾染旧习气,令行禁止,擅使火枪。

    近几年时局不稳,逆党层出不穷,好些个反贼试图以小博大,刺杀广州将军,都被乱枪打成了筛子。

    于是铁马骝登门的时候,他没有赤手空拳,也没有提刀跨剑,而是掏出了几个炸弹。

    天晓得这位活阎王,从洋人还是哪儿弄到的新式炸弹,威力极大。五十步开外远远扔出,人就被炸得七零八落。

    整个将军府被烧成火海,尸骨无存的纳兰将军,死法惨烈无比,遗容很不安详。

    这件事情过后,铁马骝的凶威,便再难以遏制,一发不可收拾。

    他或用刀剑,或用枪弹,或用拳脚,闻着作恶的味儿上门杀人,尤其是那些烟土贩子、大烟馆主,更是新开一家死一家,吞并接手一个再死一个。

    铁马骝也不是没有狼狈过,落入圈套、陷阱、围攻,被迫暂时退走。

    可他俨然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等他把伤势养好,回过头来,死得还是罪有应得的恶人。

    到了第三年,他砍钝了刀剑,打光了枪弹,锤累了拳脚,整个广府的风气为之一新。那些为富不仁的禽兽,欺男霸女的畜生,不是死得不能再死,就是收敛行径,又或者选择逃离,去往他处。

    白道武行方面,亦发生件震动南方武术界的大事,形意门牵头成立精武联会,调解各家武馆、帮派之间矛盾纠纷,维护街坊邻里治安。

    再加上宝芝林和百草堂的义诊,纵使朝廷赋税累年增加,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讨生活,相较于别的地方,广府老百姓也能多喘口气。

    多一口气,就是生与死,破家灭门与勉强过活的差别。

    可这么一大块肥肉空出来,总会引得蛇鼠虫蚁垂涎。

    这一回来了尾蝎子,乃是身家丰厚,黑白两道颇有威风的南粤蝎子王。

    蝎子王本名白少廷,出身广府双富豪之一的白家。

    十三行破败后,取而代之的巨富就是白家。

    遍数省城势力,无非官、民、洋、商四路

    白家占了个商字,占据广府商业半壁江山。

    有的是钱,又守得住钱。

    …………..

    沙面,码头。

    雨越下越大,夜风的呼啸也越来越响。

    冰冷冷的雨水吹打在脸上,又急又密,能叫人睁不开眼睛。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间仓库,像是被黑暗笼罩的孤岛,还有光亮人声。

    仓库占地颇大,用堆积的货包、木箱分隔开来,划成内外两层。

    外头守着二十多号精壮汉子,或提刀剑,或背着火枪。

    最里边放了张八仙桌,两男两女正搓着牌局。灯光昏黄,空气潮湿,氛围乍看热烈,实际有些沉闷。

    “少东家,俺们做事张扬,又带那么人过来接货,怕不是会让那只猴子生起忌惮之心。”

    坐在桌子南边的,是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乃是白家供养的教头之一。

    他话里有些山东口音,人是三年前从北方来的。他本姓严,名振东,曾挑翻半条武馆街,还一度打上宝芝林,挑战黄师傅,没能混出什么名堂,最后倒得了蝎子王赏识,收为亲信。

    严振东嗓音浑厚,语气担忧,对坐在首位的美男子说道:“他要是猜出些什么,估计不敢轻易现身啊。”

    “你有所不知,我布的这一局,属于阳谋,就是要他看出有陷阱。”

    那美男子就是白少廷,海商巨富白老爷子的独子,精通象形拳,素有广州花蝴蝶,南粤蝎子王之称。

    他左右各依偎两名妖艳女子,上下仅穿了一件亵衣,尺度之大,连青楼妓女都远远不如,在这个时代简直是惊世骇俗。可那身段、气质,又非得良家姑娘,尤其是在大户人家的深闺,才能养的出来。

    她们媚眼如丝,目光迷离,神情又有些呆滞。灵魂仿佛被某种东西摧残后吞噬,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只剩下些许肉体本能。

    娇娃在侧,足教人血脉喷张,白少廷狠狠上下其手,抓了两把,才继续说道:“铁马骝折腾三年,是个人都知道在广府卖大烟的凶险,我既要火中取栗,又怎么不会先对付他这家伙?准备不做足,才使人更加疑惑。”

    “而我们明面摆出的阵仗,还比不上他闯过的最凶险几次围杀,这种犯了疯病的人物,百年难得一见,既然有把握,脑子里便装不下退缩二字。”

    铁马骝这尊活阎王,在世凶神,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不知从哪块石头蹦出来的妄人。

    明知道这世上恶人那么多,放眼俱是乌烟瘴气,仍要做那螳臂当车之事,偏偏三年了还没被碾死。

    心性之病态,执念之扭曲,可见一斑。

    白少廷看过铁马骝的卷宗,揣摩对方行事风格,自觉摸透其人脾性,这次定能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严振东赞叹道,“少东家英明,是俺多虑了。”

    “你选择跟我做事,而不是守着家里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就得多想,日后才能独当一面。”

    白少廷慢条斯理,道:“老严你只想了一层,这很好,但不够好。我既然要杀铁马骝,自然底气十足,除了带上你以外,上师那边也会接应,外人更不知道我拳法大进,今非昔比。铁马骝又能指望谁呢?老马骝吗?还是那些不敢露面的乱党?”

    “少爷言之有理,区区猴子罢了,大的小的加起来也敌不过蝎子拳。更何况还有俺们压阵,就算有什么逆党掺合进来,也翻不了天去。”

    严振东作恍然大悟状,拍了两句马屁。他当然清楚这些门道,只是白少廷近年来变得爱听好话,也就故意多说两句。

    铁马骝功夫不弱,能在短时间内快速进步,直到年头才陷入瓶颈,没有拿出更多手段,说明其背后有师长教导。可就算是当年的老猴子真冒出来,拳怕少壮,年老力衰后也不是威胁。

    唯一忌惮的,只有铁马骝的火器炸弹出处。这些枪炮弹药,价格不菲,更得通过人脉门路,才能从洋人、军中搞到。

    广州将军府那番大动静,证实铁马骝有组织,有同党。但再怎么敢跟朝廷作对,迟迟没有其他动作,也不过是跟白莲教、洪门的分支一流,上不了台面、见不得光。

    像是这次设局,白少廷打了个招呼,随随便便就从新近上任的广州提督纳兰元述那儿,借来了十几支新式火枪。朝廷的武力,白家的财力,又岂是一些反贼支持的疯子能够比拟。

    而被人说到心坎上,白少廷面露笑容,伸了个懒腰。这次行动,他最大的依仗,其实是自己的拳头。

    白少廷家财万贯,又是独子,个性骄纵,喜好女色。却有两朵名花,一直想碰却摘不到手,一是在形意门学拳时认识的“鹤拳”纪云袖,因粘太紧被修理过数顿,二是留洋认识的同学莫少筠,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她对宝芝林黄师傅心有所属,从不会给他好脸色。

    机缘巧合之下,白少廷结识了个北方草原过来的老喇嘛。

    老喇嘛在官面颇有门路,手眼通到内务府,替他弄来宫里流出的秘药,能大补肾水元气,开窍通神,增进功力。

    白少廷服下之后,果然突破了困顿许久的拳术瓶颈,从此黑白两道,难有敌手,那个朋友们抬爱的“蝎子王”诨号,也名副其实起来。。

    他脱胎换骨,大彻大悟,顿时意识到,自己过去有多么可笑。

    什么自认又帅又酷,不肯用硬的,纯属脑子进水。什么恒心毅力,通通都是狗屁。大丈夫行事,当百无禁忌,无所拘束,为所欲为,追美女要吃到手里才是真,权财要拿在手里才是真。

    一回生,二回熟,他又从老喇嘛那儿,买到另一种秘药,名唤“冷雪霜”。物如其名,晶莹如雪,药效强劲,胜过寻常烟土十倍不止,只消用上一点,便能让人登临极乐,事后更是对秘药的渴求倍增。

    只是买到的份量实在太少,他不过是先用两个寻常货色作了实验,就消耗得七七八八。仅剩的一点,又寻不到对付宝芝林或者形意门的机会。

    好在对他没防备的人,还有天天管这管那的死糟老头,正好先埋个引子。

    欲望疯狂膨胀,野心与日俱增,白少廷不惜在家里账目动手脚,挪用数目不菲的银钱,也要订够足足十几箱秘药。

    这东西放在当下的广府,是再适合不过了。等到新的烟馆开起来,凭借自己的名声地位,不愁没有相熟的达官贵人上门。

    他大可物色合适目标,择机下药。很快很快,自家的产业在他手里,将吃掉齐名的曲家,再囊括到行行业业,规模扩大十倍、百倍、千倍。

    不过,眼下这个计划要面对的最大阻碍,就是铁马骝。

    不先把这个对头除掉,白少廷就没法重建分销网络,把烟土向外出货。他大张旗鼓地放出风声,又把烟馆选址、开张时间都张扬出去,就是要他闻风杀上门。

    想到这里,白少廷深深呼了一口长气,脑子晕乎乎的,似是心头又起燥意。

    练得神拳绝艺,谁不想惊艳人前,他蛰伏若久,已经迫不及待要大显神威,“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好,上钩了!”

    话音落,仓库前后,俱响起了惨叫。

    白少廷听得心潮澎湃,双手发劲一拢。怀中两名姑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就此香消玉殒。

    如果有仵作查验尸体,可以发现她们的骨头好像被什么东西碾过,四分五裂。

    这等拳法,凶戾非常,借胸中燥意逞威,远非普通拳师能够企及的境界。

    相对应的,前仓那儿,惨叫此起彼伏。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向后仓靠了过来。

    铁马骝,已经接近。

    铁马骝,正在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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