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是周家班的报丧习俗,由报丧人打着白灯笼,挨家挨户的通报,得了丧报的人家,便也会拿出白灯笼,点亮了,挑在门梁正上方。
戏班里的人家多,但灯却是一盏盏的亮起,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喧天的锣鼓,有的只是细谧与安详。
“唉,少班主怎么说没就没了?”
“大嫂,我能去看看少班主吗?听了他好些天的评书,他这一走,我心里忽然就空落了。”
“节哀顺变,大嫂,少班主是好人,他这样的好人,得住在天上。”
徐骊克制着悲伤,不管见了谁,最多就是愁容,但强忍着不再哭。
“哭得多了,逝者的衣服就不好穿了。”
这条习俗,在平水府中深得民心,
白灯笼悬起的夜,渐渐发白。
凌晨四点半,小福子醒了。
作为徒弟,睡的是小通铺,八个徒弟一间房,睡成一溜,他将被窝掀开,将整夜都抱在怀里的衣服拿了出来,翻了个身后,窝在角落里数钱。
衣服里头,他缝了个死口袋,钱全装在里面,口袋上方留了一个很小的洞,刚好够一根手指伸进去。
他手指在口袋里探寻。
“一张、两张、三张……十张……”
口袋里的钱,都是零票,是周玄这段时间给他的额外酬劳。
有多少张钱,小福子心里有数,细细数完一遍后,见钱一张都没变少,他便起床,洗把脸去门外扫地。
小福子出门当学徒,他做木匠的父亲只交代他一句话:“学不了大本事没啥,手脚勤快点饿不着。”
他便一直都勤快,但今天他一出门,见场院里已经挂起了好多白灯笼。
这是班子里有人去世的象征。
小福子也没当回事,拿着扫帚扫着落叶,刚好,礼事房的蓝脸路过,他见了小福子便说:“扫什么扫,少班主去世了,快去看看。”
“你踏娘的有病?大早上咒我少班主?”小福子听得火冒三丈,抡起了扫帚,要打蓝脸。
“你别疯,少班主真没了,那白灯笼,都是给他挂的。”蓝脸吓得后退了几步,连连说道。
“不可能……不可能……”
小福子念叨了几句后,猛的将扫帚扔了,往落英厅里跑。
戏班里的亡者,在没净仪之前,都会先陈放在落英厅的停尸床上,等班子内部的人都去吊唁完了,才会送入净仪房。
小福子先是小跑,越跑越快,等瞧见落英厅门口的人扎堆后,便发了疯似的往前跑。
跑到了门口,屋里已经挤了不少人,周家班的各个师傅基本都来了,他看不见,只能使劲往里挤,可挤不进去,好在他人高,便掂着脚尖,才瞧见躺在停尸床上的周玄,苍白的脸,胸口两个碗口大的血洞……
小福子呆了,愣了,他无精打采的坐到了墙角,望着外院角落的方向,就是在那里,周玄总带着他生梦,然后给他发工钱,比师傅们薪水还高的工钱。
他袖子往眼圈上擦了擦,颤抖着说:“好人咋不长命呢?”
周玄在他眼里是好人,顶好的人,不全是因为给他发了很多钱。
在他印象里,自打少班主回魂之后,见了他就打招呼,就笑,不打不骂,还总爱跟他讲笑话。
他被周玄生出的恶梦吓哭了,周玄不会说他没用,会讲好话安慰他。
甚至给他钱时的态度,也完全没有“拿着吧,赏你的”,而是一种“这钱是你应得”的。
平等、尊重,
是小福子这般穷人孩子的生命中,极难尝到的奢侈味道。
“我要帮少班主安个魂。”
小福子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把束腿绑得紧了,小跑到外院角落里,在他与周玄生梦最多的地方,跑几步,便笑着作揖,再跑几步,又笑着作揖,哪怕他笑不出来,也要逼自己笑。
这是他老家的习俗,安魂,传闻人死了,魂不安定,便会去往平生去得最多的地方,得找人去那里给魂不停大笑作揖,魂才会安心的离开,去往该去的地方……
但传闻安魂是折寿的,所以小福子老家找人给魂作揖,愿意去的,都是花钱雇的老、病、残——活得极艰难的人。
小福子哪里去管什么折寿不折寿的,他只牵挂着周玄,想要自己的方式,送少班主最后一程……
……
过了早上八点,戏班的人基本都吊唁完了,哭声并不大,挺多人都忍着,
平水府的葬礼,几乎都按着喜丧来办,最听不得哭声。
周伶衣坐在周玄身边,一直凝望着他,袁不语则在角落里发呆,时不时的就忽然骂出了声。
“杀!全杀了,全都杀了,谁也害不了我徒弟!”
明明是愤怒的发泄,却让人听出了极悲的感受。
余正渊走到周伶衣身边,说:“班主,该洗眼恭了。”
“嗯,你们先出去吧。”
周伶衣起了身。
余正渊则扶起了袁不语,再做了个挥手的动作,众人都明白要做什么,自发的退出了落英厅。
厅门关上,周伶衣借着烛火,将丝绸手绢打湿后,团在手上,用手指尖顶着一角布,轻柔的给周玄擦拭着眼睛。
洗眼恭,先洗眼睛,然后是脸,最后是双手,这种习俗,一般是长女对双亲做的。
但周玄只有周伶衣一个亲人,自然只能周伶衣代劳。
她一边洗眼,一边红着眼睛,对周玄讲道:“弟弟,我知道,你总感谢爷爷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总是感谢我们周家!
其实,你不用谢的,是我们周家人,想借着你再兴盛起来。
外人都在传,说以前弟弟的魂丢了,昏迷了两年的爷爷感应到孙儿没了,唤醒了沉睡百年的祖树去招魂,结果意外把你找回来了,
不是的,不是的,
是祖树自己醒过来了,同时唤醒了爷爷去找的你,爷爷最后回光返照时,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光彩,卜了两副卦,一副是大卦,推演到的是卦相是——如果将你找回来,周家班才可能在未来不久的乱世中,延续下来!
你不用感谢周家,周家应该感谢你!
最开始时,爷爷与我商量要找你来,我对你实在无感,在以前弟弟变成那副样子之后,我便再也不想提到弟弟这个称谓了,
但你来了周家班,改变了我,
我有时甚至还在想,若是以前弟弟没有变坏的话,他长大后,应该就是你这般模样的!
弟弟,对不起,
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只能为你唱好最后一场冥戏,
让你走得……风光一些。”
周伶衣在宾客吊唁时,总在提醒其余人——不要哭,不要丧气,但此时,她却已哽咽着哭花了脸。
“无生地狱,方相明堂。”
这句话,是周伶衣与爷爷于招魂之前,便定下的暗语。
无生地狱,指的便是血井。
周伶衣比袁不语,更早知道周玄是个血井通灵人!
“我在心里把你当成弟弟后,也想让你通过祖宗傩面,让他们帮你与傩神链接,成为新的大傩!可那群老东西,顽固不化!
弟弟,对不起,这些事在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与你讲明白,
是我怕,
怕你会怪我们周家,会不认我这个姐姐,
我也怕,
怕再失去你,你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终究还是……。”
周伶衣已经将周玄的眼睛、脸孔、双手擦得干净。
这时,门缓缓开了一条缝,是余正渊进来了。
“班主,外头有人,要给玄子吊唁。”
“是咱们戏班人吗?”
“不是,外头的。”
“宾客吊唁的时间还没到呢。”
“他说他叫夏金。”余正渊说。
“那你让他进来吧。”周伶衣吩咐道。
“嗯。”
门轻轻关上,又轻轻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衫,带着黑色礼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夏金脸上有一条刀疤,从眉骨处斜着往下,一直延伸到下巴颏,使他原本就凶的模样,更凶了一些,像个匪类。
“伶姐,昨天我去晚了。”夏金与周伶衣有过命的交情,如果不是周伶衣,他脸上的刀疤,便不在脸上,而在胸口上。
他对周伶衣,一直很尊敬,尽管他年纪大了许多,但依然愿意称呼一声“伶姐”。
“不怪你,阿金。”
“你弟弟死得可惜。”夏金从口袋里掏出一面信封,递给周伶衣:“你走了之后,我回过头将人鳌旁边的尸骨查验过,这信上,便是我查验到信息,另外,你们周家班里,还有两个人当过人鳌的‘脚’。
人鳌很狡猾,他不长期使用一只脚,只有吃食物的时候,才附身在脚上,所以那两个人身上‘脚’的气息,极弱,但我闻得到!”
对于妖族异鬼,夏金作为斩魈游神,极其了解,了解他们的习性与味道。
“那两个人是谁?”
“我已经除掉他们了,是你们戏班的人,一个叫老马,一个叫老田。”
“嗯。”周伶衣打开了信件,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人鳌或许还有其余的同伙,只靠老马和老田,是没办法给他带去大量的食物的,但我已经没时间查了,
这次我扛下了人鳌的事情,游神司很生气,给我下了急调令,让我即刻去明江府述职,马上就要启程了。”
周伶衣将信收起,说道:“阿金,谢谢。”
“不谈谢,你弟弟的事情,我很抱歉。”
夏金抱拳后,脱下礼帽,又朝着周玄的尸体,鞠了一躬,才大步离开了。
周伶衣将信收起,打开了落英厅的门,对余正渊说道:“把我弟弟送到净仪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