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面色凝重,反倒让海母有些不自在,她朝着门外提高音量喊道:“阿囡,快去叫你娘亲来!”
海瑞的女儿一直悄悄躲在门边,窥视着屋内的情形,闻言立刻脆生生地回答:“好嘞!”
随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此时,李时珍有意避开母子二人的目光,转而缓缓扫视整个房间,不禁一愣。
原来,海母所居之处竟是如此简朴,除了正中央的一把海母常坐的竹制躺椅,旁边仅置有一张矮几,而屋中唯一的一张木桌四周空空荡荡,原先摆放在桌边的一把木椅,正是海瑞刚刚为李时珍搬来的座位。
海家有个规矩,每当海母坐在桌前时,海瑞与夫人便侍立于侧,因此并不设置多余的椅凳。
此刻要为二人诊脉,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李时珍转向海瑞,轻声问道:“刚峰兄,是否需要再搬两把椅子来?”
海瑞答道:“李先生放心,拙荆会准备的。”
话音刚落,海瑞的夫人一手提着一条凳子出现在门口,进门后立刻放下凳子,远远地朝李时珍深深行了一礼:“见过李先生。”
李时珍站起身,侧身让礼:“嫂夫人不必客气。”
海瑞搬起李时珍原先的椅子:“李先生,请。”
说着将椅子搬到桌前摆好。
李时珍在桌前坐下,海瑞则站在桌子的左侧:“把凳子搬过来,让先生诊脉吧。”
这话显然是对海夫人说的,但他并未看向她。
海夫人提起凳子正要走向桌前,海母突然说道:“慢点。”
海夫人立刻停下脚步:“婆母有何吩咐?”
海母并未理会儿媳,而是看向海瑞:“汝贤,你也该教教你媳妇了。上了厅堂,只一句‘见过李先生’,婆母和丈夫都不看一眼,客人还以为我们海家没规矩呢。
还有,你看看她,来见客人也不梳洗一下。”
海夫人的脸瞬间红了,愣在原地。
海瑞也颇为尴尬,却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低头站着。
海母这番“刁难”毫无道理,充分体现了一个恶婆婆的特质,似曾相识的是海母在家刁难媳妇,恰如嘉靖在朝廷为难大臣一般。
家和国有时候如此相似。
海妻见到丈夫不敢多看,见到男客更是手足无措,不是因为海妻不懂规矩
恰恰相反是海妻“规矩”到完全不敢有自己的主张,在海母对海瑞夫妇一言一行都严厉的管束下,海瑞夫妇拘束到夫妻关系淡薄
这一如胡宗宪在嘉靖严嵩制约下对浙江官场的束手束脚。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李时珍望向海夫人,心中涌起一阵波澜。海瑞虽为朝廷七品命官,但眼前的七品夫人却身着粗布衣裳,脸上还留有汗渍,发丝也有些凌乱,显然是正在劳作中匆匆赶来的。
海妻本是大家闺秀,嫁给了海瑞沦为灶下婢。
身上既有曾经大家闺秀的影子,又有被贫苦生活折磨成丫鬟的形状,既有端庄的气质,但皮肤早已失去了曾经白嫩。
接着他又看向海瑞,只见海瑞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立刻明白了海瑞在家中的处境,寡母性情古怪,夫人长期受压,而海瑞又极为孝顺,为了顺从母意,夫妻间关系自然淡漠。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这位在外雷厉风行、在家却如履薄冰的海瑞心生同情。
海母训完儿媳,见儿子没有反应,更加生气,站起身看向李时珍:“李太医。”
李时珍只得再次站起身:“太夫人。”
海母:“儿媳不懂礼节,让李太医见笑了。”
李时珍:“嫂夫人身为七品夫人,仍能如此俭朴劳作,李时珍深感敬佩,怎会见笑。”
“在我海家,只有儿子媳妇,没有什么官人夫人。”
海母说着拿起椅子边的一根竹杖,“李太医费心了,老身失陪了。”
李时珍:“太夫人请便。”
海母点了点头。
海瑞:“母亲慢走。”
但海母并未理会海瑞,拄着杖径直走进了另一侧的侧室卧房。
目送母亲进入侧室后,海瑞回过头看向李时珍,发现李时珍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海瑞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四岁丧父,是家母一手带大的,老人家至今未能享我一日之福,我心中十分惭愧。”
李时珍站在那里向海瑞伸出手来,海瑞先是一愣,以为李时珍要为自己诊脉,便将手翻过来伸了过去。
然而李时珍并未去诊他的脉,而是一把握住他的手轻轻拉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但也不能委屈了夫人。”
海瑞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望着他不知如何回应。
李时珍又低声说道:“我和你有同样的遭遇。”
海瑞又是一愣。
李时珍接着低声道:“我七岁丧父,家母性情也颇为古怪。”
海瑞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李时珍。李时珍也瞪大眼睛望着海瑞。
李时珍方才对海母如此容让,甚至与海母投缘的真相也在这里:
见到了海母,李时珍就像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君父,这就是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下最大的枷锁。
即便如海瑞李时珍者,只要跳入了这样的枷锁中,一样解不开他们的结症。
李时珍说道:“我已经知道你为何没有儿子了。
教你一个方子,晚上回到房间,好好哄哄夫人,什么药都不用吃,自然能生儿子。”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海瑞也只能报以一个无声的苦笑。
——听到外面传来笑声,海母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此刻的她搬着一把竹椅,静静地坐在卧室靠厅堂的门边,瞪大眼睛,耳朵显然在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据史料记载,海瑞自幼到婚后几乎夜夜侍奉母亲同室而居,
“年过四十,仍卧于母榻之侧,无论深夜还是拂晓,随时侍候茶水便溺,一旦母亲稍有不适,便常坐侍奉至天明”。
这要是换到祁东楼的时代,只要海瑞的媳妇发一个:
“家人们,谁懂啊,我那老公一个月跟我住两天,剩下28天跟婆婆睡,我婆婆问我为什么生不出儿子。”恐怕海瑞就要被网暴。
外面厅房再次传来响动,海母突然坐直了身子,侧过头去。她感觉到媳妇又回到了厅房。
——是海夫人进来了,她跨过门槛先停了下来,低头的余光发现厅堂正中的躺椅空着,立刻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走近桌旁,在凳子边站定。
李时珍没有去看海夫人,而是看向海瑞。海瑞坐在另一边的凳子上,依然沉默不语,没有让夫人就座。
——海母坐得笔直,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许久才听到李时珍的声音:“嫂夫人请坐,我给你们诊脉。”
随后是海夫人轻轻的应答声:“是。”
得知儿子没有让媳妇坐下,海母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在诊断男女子嗣妊娠这类事宜上,李时珍习惯上会同时诊察夫妇二人的脉象。
此番亦不例外,海瑞将左腕轻置于桌面之上,而海夫人则将右腕摆出,同样搁于桌面。
李时珍伸出两手,六指并拢,精准地搭在海瑞与海夫人的寸、关、尺三部脉象之上,细心地感受着两人脉搏的跳动,一心二用,这是寻常医者所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