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一轮满月悄然悬于天际,其柔和而清澈的光辉穿透夜色,轻轻洒落在后堂庭院的几丛水竹之上,继而斑驳地映照在砖石铺就的地面上,仿佛凉水浮影,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凉意与雅致。
这里原是前任知县在县衙里弄的院景,但是已经被海瑞来了以后改成了一片小田,所谓布袍脱粟,令老仆艺蔬自给。
下一刻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宛如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
海瑞满脸汗水,脚步匆匆地从前院奔向后堂。
海瑞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罕见的急切与激动。
一瓢清水从后堂的砖地上猛然泼出,溅起一片片晶莹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新而湿润的气息。
海瑞的目光迅速锁定了正在忙碌的谭纶。
裕王派到浙江的参军谭纶,此刻正高挽着裤腿,赤脚踏在湿润的地面上,从一只木桶中舀出一瓢又一瓢的水,不断地泼向地面。
谭纶的脸上挂着轻松而自然的笑容,仿佛完全不受外界纷扰的影响。
“脱了鞋再进来。”谭纶抬头望向海瑞,笑容中带着几分调侃与亲切。
海瑞闻言,嘴角也浮起了一丝微笑,随即轻松地甩掉了脚上的浅口布鞋,但眼睛却始终紧紧盯着谭纶,
“给我一瓢水。”海瑞开口请求道。
谭纶舀起一瓢水走到门边,却并未直接递给海瑞,而是戏谑地说:“提起袍子,我来替你淋。”
海瑞闻言,立刻挽起袍子掖在腰带上,然后双手提起裤腿,向一旁翘起一只赤脚。谭纶见状,便将那瓢水向他的脚淋去。
洗完这只脚后,海瑞跨进了门槛,又把另一只赤脚伸向门槛外。
谭纶再次舀起一瓢水,淋向海瑞另一只脚。
但当海瑞赤着双脚踏进屋内时,他的语气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神出鬼没的,将总督署的兵交给我带来,自己躲了。你以为现在偷偷跑来给我洗了地,这事情我就会轻易放过你?”
海瑞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故作的责备与不满。
第一眼就看到了好友谭纶撸起的裤腿和精光的脚,在这处处陷阱的淳安能“他乡遇故知”,喜怒不溢于言表如海瑞也藏不住心中的欣喜,一改平日板着的冷脸打趣起谭纶来。
谭纶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泼着手中的水:
“一个淳安知县,你当你是多大的官。我谭纶怎么说也是裕王派到浙江来的参军,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会一到这里就给你洗地?”
谭纶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自嘲与调侃
听到这话,海瑞心中顿时警觉起来,他的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面上的另一只瓢,心中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谭纶的回答明显是一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可见好友之间互相吹嘘的习俗源远流长。
海瑞方才是见到好友激动心里就没往别处想,如今听到谭纶这么说再咂摸下他洗地的行为,马上猜到了谭纶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试探性地问道:“你不是将家母接来了吧?”
谭纶却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泼着手中的水:“先什么也别问,洗地要紧。我们一起洗,边洗边谈。”
海瑞从谭纶的回避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的语气立刻变得焦急起来:“你把家母接来了?!”
谭纶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海瑞:“老夫人、嫂夫人还有小侄女随粮船明天一早就到。”
谭纶自然知道接海母这件事做得多不地道,本能的就想岔开话题,这是人之常情;
谭纶的本意是想和海瑞慢慢聊聊一点点,把真相告诉海瑞,虽然事情的本质不会变,但总归有个铺垫,结果海瑞如此不好糊弄上来就点破了自己,眼下多少有些尴尬。
海瑞闻言,一把抢过谭纶手里的水瓢,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
“灾民都还没有安抚好,这里还正闹瘟疫,你把家母接来干什么!”
谭纶被他抢去了水瓢,干脆在椅子上坐下了。
谭纶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你责备的是。不过我也要问你几句。淳安几十万亩田还要不要赶插秧苗?”
谭纶的话语中带着几分严肃与认真。
海瑞闻言,眉头紧锁:“赶插秧苗和将家母接来有什么关系?”
谭纶解释道:“你认为没关系,淳安的百姓可认为有关系。
借粮给他们度荒,还不要利息,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借?改插桑苗有那么多好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改?就一个担心,怕你这个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时候没人替他们做主。”
海瑞闻言,陷入了沉思。
海瑞面对谭纶的食言,当下就冒火了,谭纶虽然背信却没有弃义,反倒是说出了一番大道理来。
海瑞也明白谭纶的用心良苦,知道这是为了让他能够安心地留在淳安,继续为百姓们谋福祉。
今天有海瑞顶着,百姓能借到粮食
明天海瑞走了,保不住沈一石那些人转头就会有人催讨还粮,若是还不上还是要卖他们的田。
眼下淳安百姓相信的不是一句改稻为桑,相信的是海瑞本人。
海瑞沉默不语,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谭纶。
谭纶见状,继续说道:
“现在淳安的百姓对你可谓是深信不疑,你得让他们心里踏实下来。
你一个官员,如果不带家眷,谁又能相信你会在这里长久待下去呢?”
海瑞被谭纶这么一问,竟一时语塞:“那你就不能再稍微晚几天把她们接来吗?”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谭纶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海瑞也不由得词穷了,海瑞是人亲情是他身上的烟火气,面对亲情的时候也会有脾气有私心,
但海瑞最终也超越了人性,所以接受谭纶的不守承诺在大家之下,甘愿舍弃了小家
谭纶摇了摇头,坚定地说:
“改插桑苗的事宜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别看现在灾民们都开始签字借粮,但人心如流水,民众的情绪如同烟雾一般难以捉摸。如果不能安定他们的心,老百姓的态度可是说变就变的。”
海瑞听后,沉默不语,默默地挽起了裤腿,走到另一只水桶边,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狠狠地泼向地面。
谭纶见状,也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水桶边,舀起水一同泼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泼着水,一时之间,周围陷入了沉寂。
“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
谭纶率先打破了沉默,边泼水边说道,“他那边的情况比你好处理一些,毕竟只有小半个县改种桑苗,最多半个月就能把桑苗都插下去。”
说到这里,谭纶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这次所做的事情,很快就会得到皇上的赏识。行百里者半九十,你要赶紧把桑苗插下去。有了这番政绩,只要你继续努力,今后无论是封疆大吏还是入阁拜相,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没想到海瑞听了这话,脸色反而变得阴沉起来:
“不要拿官场上的那一套政绩来激我!你们当初写信让我来淳安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什么‘公之母即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为天下人之女’,墨迹还未干,这里就危机四伏,下面的情况还未明朗,你们就急匆匆地把她们也送来了。
你想封疆入阁,但我海瑞可不是为了封疆入阁才到淳安来的!”
谭纶接海母的行为和方才那些话,还可以算作是为公的艰难选择,但后边说的这些话就透露出一阵虚伪来。
海瑞一个举人出身,到淳安当知县的时候年已不惑;
离封疆入阁的距离不知道比离入土的距离远多少,谭纶这一句“不是没有可能”模糊的像拿着虚无缥缈的萝卜就想把海瑞当驴来赶。
简直是侮辱海瑞的智商。
何况海瑞做这番事情本来就不是为个人考虑。
让谭纶这么一说反而变得功利化了,无形中贬损了海瑞的品性,海瑞如今担心的是百姓和家人,谭纶却拿官场的这套东西糊弄海瑞。
谭纶被他这一番发作弄得有些懵,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这句话是我说错了,但你这样说也太没良心了。
把你请到淳安来的是我。
你在这里豁出命去干,如果真的获罪于朝廷,追究起来,第一个受连坐的就是我谭纶!到时候裕王也保不了你,更保不了我。
我不是在说后怕的话,从你动身的那一天起,我就跟家里人说好了,为老夫人准备了住宅。
如果你丢了命,我坐了牢,就让我的家人把老夫人和尊夫人、令爱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爷真的接了位,我能再有说话的机会,别的不敢说,替你讨个追谥,替老夫人请个诰命,请朝廷拿出一份俸禄给你养家,还是能做到的。
这些心里话,你不会不信吧?”
听他如此分说,海瑞的气才稍微平了一些。
和人捆绑的基础往往就两点,要么有福同享要么有难同当;
谭纶刚刚封疆入阁的屁话是前者见糊弄不住海瑞,马上改口成后者,也确实有些效果。
“这些我都信。但你就是不该不跟我商量就把她们接来。”
说着,他又舀起一瓢水,狠狠地泼向地面。
谭纶的这套话术,无非是告诉海瑞我可没有利用你,我们是一损俱损的好兄弟;
更进一步告诉海瑞他谭纶为海母布置好了后事,海瑞看不上功名,对家人还是极为牵挂的;
谭纶说他为自己的家人准备好了宅子和赡养安置,海瑞才有几分被打动。
接海母来的道理海瑞并不是不肯认,只是谭纶背着海瑞接海母,既背弃承诺更下意识的表现了对海瑞的不信任;
这叫海瑞如何心里没有芥蒂。
谭纶这么做是理有可原而情不可恕,海瑞在情上的气也不是光讲理能消的
所以谭纶又抛出了最后一招
谭纶泼着水走近海瑞的身边,低声说道:“我接她们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听?”
“不听。”
海瑞继续泼着水,头也不抬。
谭纶急了:“这可是能让老夫人最欢喜的事情,你真的不能不听。”
海瑞的手这才停了下来,望着谭纶,见他一脸的肃穆,事关母亲,他当然要问:“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家母欢喜?”
谭纶神秘地笑了笑:“我有办法让她老人家抱上孙子,这件事她会不会欢喜?”
海瑞初时一愣,随即脸色变得阴沉:“谭纶,你我相交多年,你该了解我的性格,我不喜欢这种玩笑。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尤其不要跟我提。”
谭纶却一脸认真:
“你既不信神也不信医?那李时珍李太医的大名,你总该听说过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变得庄重起来:
“难道是在宫中敢于直言反对皇上迷信方术的那位李时珍?”
谭纶点了点头:“正是他。他可不是什么神神鬼鬼的人。”
海瑞问道:“你能把他请来?”
谭纶答道:
“是胡部堂请的。本意是想请他来救治这里的瘟疫灾民。
在苏州时,我跟他谈起了你,他答应了,愿意给你和嫂夫人开几副方子,虽然不敢说十成把握,但七成希望能为你海家延续香火。
这可是我真心实意为你做的。”
海瑞最大的心病是海母,海母最大的心病是海家香火;
所以请李时珍来为海瑞诊断下子嗣问题,这算是对海瑞的对症下药,但谭纶就算是这件事也不老实;
李时珍来淳安是胡宗宪的托付,更是他自己心忧百姓的高古品质,谭纶这顺水人情出的力可以忽略不计,却让他说成是这件事是实心为海瑞做的,这幅世故嘴脸又算的了什么“国士”?
海瑞的脸色渐渐缓和,心中虽然感激,但嘴上却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他能来救灾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医何时能到?”
谭纶说:“他和我是一起从陆路来的,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