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仓次郎跟在山口木芹身后,还是那张不阴不阳的脸,“长谷川君,我问过影佐祯昭将军了,那是麻生太郎将军和德川宏一将军的意思,你不晓得:这个杜某人在上海很有实力,他手下信众过万,蒋氏多次派人拉拢,均未果,现在又是上海工部局华董,此人的向背,关乎未来上海战局,从这个意义讲,它远胜于一场小规模战役,狮子沟我们棋失一招,可以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他不就和黑龙会差不多嘛,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在龙泽县,德田秋俊杀了人家一个主任,人家声都不吭,反手宰杀了德田,至今连是谁杀都不知道,马上德田俊声就要回到龙泽县了,我看你怎么交待?总有人要倒霉的,没有石墙不透风,黑龙会至今窝在大栅栏外,头回让人打得屁滚尿流,什么也没捞着,依我看把黑龙会解散得了,让这些流浪武士自生自灭!”
“长谷川天一,我警告你:不要得意忘形,德川老师让你由鬼变人是让你为帝国效力的,我们黑龙会怎样,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插手,是,你是少年睿智,你是有过辉煌战史,和东北老毛子交过手,可你占的是年龄的便宜,如果不是孩子的年龄,你试试!近年来,你又在你辉煌战册上,留下几笔浓墨重彩?你在西凉城,还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高桥志浩这一顿血扒,让长谷川天一哑口无言,明面上是为了楚楚动人的香川幽兰,实则是不服气:没有人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一辈子。
汽车队在土木镇东南一隅枣树林,和陶泽如分道扬镳,当那天成和林子瞻把头伸到车窗外,汽车已经启动,双腿发麻的陶泽如背个包,头上戴着南方的斗笠,信步往焦原镇前行,一辆马车从他身后上来,车帘低垂,晃晃悠悠象个醉汉,马蹄踢踏,陶泽如虽听得如风灌了一耳朵,却依旧我行我素,赶马车虽是个壮汉,却从陶的身边拐一下,但不巧得很,那里有块被人遗弃的石头,正因为想踩踏碾压,车子就稍许倾斜,擦剐道边的墙,车子就斜斜冲撞过来,赶车人慌了,“哎!哎哎哎!……”车子刹不住,陶泽如弹跳起来,踩在车把上,车子从他旁边,趔趄几下,晃了过去,眼看赶车要掉下去,一个脚翻钩,赶车人坐下去,这一幕被沈西凤看见,她目瞪口呆,这个面生的人,武功太过高强,谁?他是谁?陶泽如不管不顾,旁若无人走了。
沈西凤望着背影,点点头,他进她出,没有黄天祥任何消息,她显得懒懒散散,如果不是父亲制止,她就冲动去黄花甸子,沈向东告诉她:黄家大院没人了,他们在塌河谷地,心就酥痒酥痒地,象被毛刷子刷一样,有了冲动。
陶泽如不用怎么打听,就很容易找到芳雅斋,焦原就一纵两竖街道,且长短不规整,芳雅斋是独一份,除了乐器,不卖别的,焦原是个俗不可耐的地方,音乐在这片尚未开发的处女地里,很难生根,倒是县城里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向陶岚请教,是年轻的学生,家境殷实,腻味城市生活,有这么一小块净土,通过倾听和偿试,喜欢上这片不茅之地,知音难觅,除了合安堂的媳妇邓氏,一般很少有人光顾,很长时间,都是陶岚自娱自乐,酸涩苦辣咸甜,陶岚孤芳自赏,城里那些学生称她为陶姐或陶老师,乐器擦摆是她每天重要工作,有学生建议她把芳雅斋搬到城里,说会有更多人欣赏和购买,她摇摇头,城市的喧嚣和人利追逐,让她看透一切,龙泽比起上海那真是小巫见大巫,龙泽算不得什么,再说要追逐利益,她会留在上海。那里物质繁华,物欲横流,更是音乐音器滋养的地方。
她之所以要逃到这儿,还是为了避开一个人,那个人叫乔志,是个上海滩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有三妻四妾是真,喜欢欣赏陶岚也是真,如果不是男人要成就一番伟业的宏图大志,他也许会离家出走,和陶岚双宿双飞,然后世事羁绊,他分身乏术,所以只能让梦想碎裂,他的三个妻加上四个妾,比不上一个陶岚,然而,陶岚是一缕清风,不带半点尘沙,陶岚是一股清流,不沾一滴污水,她的世界是个音乐闹腾的世界,不谙俗务,所以她选择逃离荣华富贵,她觉得那里的一切与她格格不入,她需要孤独,更需要宁静,音乐是丰富,还是将她带进一个走火入魔的世界,不得而知。
乔志家庭殷实,且早早走上仕途,不抽烟,不赌博,不打骂女人,其长之优,是男人中极品,俗务或案牍劳形,让他无暇于音乐和绘画事业,消磨了他艺术天赋,偶尔也会去碰触这些触动心灵的东西,那是昙花一现式的碰触,乔志是吴铁成最为赏识的智囊,他跟随吴四年,算是青云直上,从秘书处入上海市政府重要组成人员,是少有的升迁较快的,3月吴去职,愈鸿钧接管,对其工作能力更是赞赏有加,称乔是人才难得。
这样一个如此敬业的男人,不能入其法眼,更何况凡夫俗子,这段经历没人知道,巩德明要是知道,能羞愧到上吊。
芳雅斋门脸不错,地段更不错,但门庭有些冷落,陶泽如心情激动起来,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妹妹的消息,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扯开嗓子,是哽咽的,一句“陶陶---……”这个习武的汉子,就声泪俱下。
“哥!哥!”她丢开二胡,就如小鸟抖开翅膀,乡音,浓重的乡音,“哥,你还真来了?”
“这就是你的芳雅斋?”陶泽如不敢相信:它太小,太不完美,比起乔志送的,它就是一只可以端着走的碗。
“是!但它是我自己的!我喜欢这儿!”她抑制自己想扑进哥怀里的冲动!当她直挺挺立在那儿,甚至是陶泽如熟悉的喘气声,她都能听到,“爸、妈他们怎样?”
“还能怎样?爸爸终日板着他的二饼脸,妈妈想你的时候,抚摸你的照片,哭得稀哩哗啦,你戗割了他们的心,你就象精灵,想抓抓不住!”
“你和她还是那样若即若离,半生不熟?”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陶泽如一脸甜蜜的笑容,“你哥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就不能……?”
“哥,你请坐!”她自己也坐下,象个孩子,拉住陶泽如的手,“好可惜哟,郑妍秋一个多好的女孩,可惜没有当成我嫂子!”
“她敢!她能当!她必须当!她正在当!十一年爱情长跑,必须结束!也只能结束!”陶泽如坐下去,拿下斗笠,放脚边,他依旧那么强悍,依旧那么霸气外露,依旧胡子邋遢,“有水吗?我口喝!”
“你是说……?哥,你是说,你们已经……?”陶岚眼中溢出泪光,
“是的!我们已经……!”陶泽如点点头。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八个多月前!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我该收获人生的另一颗果实了:孕育陶家下一代!任重而道远,不敢懈怠!孟老夫子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怎敢拂圣人之美意?她已经大腹便便了!”
“我就说嘛,她象我家人,是我家人!”
“好事不得多磨嘛!说说你吧?水不给喝,你的事总要知道一些!”
“哥!我拿水堵你嘴!”她起身,从旁边温热水壶里,倒出满满一大碗水,递给他,“我?”她勾搂一下下坠刘海,“涛声依旧,依旧一个人,活在自我世界里!”哆嗦一下,巩德明算不算?谈得来,但谁也没说破,“哥,你是专门来看我的?”
“搂草打兔子,顺道!”
“你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哪怕是假的!”
“的确是顺道,我是专门陪杜先生来西凉县办事的!”水被他喝得咕咚咕咚。
“哪个杜先生?”
“猜!在上海滩上,能够称得上‘杜先生’有几个?”
“难道是那一位?名声噪响,一脚跺下去,黄浦江要颤动几下的杜先生?你怎么和他搅一起了?”
“小瞧你哥?你哥现在今非昔比,歪好也是工部局中的一员!”
“屁!”
“不雅!说说你的老大难急难愁盼问题怎么样了?”
“哥,你又来了,天不早了,走,镇上有家烧刀红,有几样特色菜,看不能堵住你的嘴!”
“堵不住,我不弄个水落石出,我是不会走人的!”
杜培声和郑一洋并不熟,所以汽车一进入西凉城,就直接开进县大院,太阳还在云蒸雾腾里,尚且没睡醒的样子,露水还在太阳柔软的触角里滴答,象钟上的红针针,长谷川天一无论怎样不愿意,还是带着一大帮人,在大院里恭候,廖青云、香川幽兰、郑一洋、沈十一、钱其铁、连王三木这种小脚瘪三都悉数在场,长谷川天一手下三名副官也位列其中,上百人在那儿。
那天成先下的车,然后拉开车门,等待着杜培声下来,杜一站到地上,拽拽衣服,正正礼帽,然后一抱拳,“有劳各位,在下杜培声,见过各位,哪位是郑一洋郑先生?”
“我!我就是!”郑一洋挤出人群。
“噢,不错不错!不知道中西功先生和尾崎秀实先生,托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
“八九不离十!”郑一洋以一言盖之,他走过去,握住杜培声的手,轻声耳语道,“此时不宜!此地不宜!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大日本皇军驻西凉县司令官长谷川天一先生,不仅如此,他还是我们情报界的翘楚,少年即现聪慧,那本曾经风靡日本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外集》就是其在13岁的著作!”
“幸会!幸会!长谷川君,果然一表人才,轻年才俊,我辈自叹不如,景仰景仰!”
“杜先生,不必客气!先生名噪上海滩,大家彼此彼此,见过杜先生!”
“这几位都是长谷川君手下!”
“幸会!”
“老廖,往后一点,来,杜先生,这位是我县警备司令,香川幽兰小姐!”
“听浅仓君说过,是位情报专家吧?”
“是!是是!”郑一洋只顾点头,“老廖,该你了!我们的警备副司令!你怎么扭捏象个小脚老太太?”
“见过廖副司令!”
“客气!”
“那下面该谁了?”郑一洋对于沈十一见过两面,并不太熟悉,“噢,对不起,我怎么把沈局长忘了,抱歉!”
“没事!我是磨小不压麸!”
……
晚上灯红酒绿之后,请了小白狐和她的几个名徒弟唱曲。一个个摇头晃脑,似醉还虚,剧场里人数并不多,长谷川天一因为讨厌这样的应酬,就没有来,香川幽兰代表了他,廖青云、沈十一、钱其铁、王三木等陪同,这边能有十多个人,郑一洋全程陪同,一边品茶一边嗑瓜子,还有水果,也就三四百人,春风、笑语唱了开胃菜,荤不见肉,嫣腔的箜篌弹得如流云流水,压轴当是小白狐的《胡笳十八拍》。
“我的个乘乘,这个徐老半娘,太……太……扎人心了,象他妈根针,老子……”王三木这会儿他听不懂什么,一张一哈,就象只发情的哈巴狗,一个劲儿在长椅上象转轴摇来晃去。
“你他妈坐正,把你的哈喇子擦了,把下头驴一样膨胀的东西缩回去,要不然就给我滚!”钱其铁在他屁股踢一脚。
“大是大队长,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急,家里放着一个闲,外头藏着一个忙!你知道光棍子苦吗?冬天被子没人捂,夏天衣服没有人洗,这滋味……再说,她又不是你的,我想一下怎么啦?”
杜培声正闭上眼,手在一动一动,陶醉其中,“嗯!唱得好,西凉这种小地方,竟然有如此奇人存在,可惜了,要是在上海,一定红得发紫,孟小冬、郑如苹、周旋不过如此!”杜突然回过头,“不要讲话,那么大声干什么?”
王三木吐吐舌头。
“她叫什么名字?”杜培声问。
“小白狐!”郑一洋压低声音,“此人名花无主!”
“此话当真!”杜陪声睁大眼睛,他不相信。
“确实如此!”
“太好了!”杜培声自己的右手攥成拳头,打在自己左掌里。他吸咂着茶水,茶水在嘴里象污水,在嘴和喉咙之间吞来吐去,思想就跌落在意外的惊喜里,幸福有时就是一条原本干涸的河流,河床已经龟裂得可以插下手,寄生的鱼虾,因连水汽都被蒸发干了,就臭死在河床上,上流突然河水暴涨,不仅淹没了曾经的裸露,还把河床上所有都吞没了,颠覆了记忆的认知,欲望的芽子,在水底催生着新绿的幼芽,很快,几乎是一夜之间从水底窜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