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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禁毁心学,居正灭祖!

    玉熙宫。

    张居正内阁觐见。

    阳明心学六派围攻北方,抢占思想高地的事,被如实禀述。

    “所以,内阁有什么想法?”朱厚熜望着内阁众老,准确地说望着张居正,那冷峻且坚毅的面容,显然是有了些想法。

    圣音刚落,张居正便站了起来,正色道:“回圣上,当整顿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学风,恢复学制。”

    “哦?”朱厚熜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高拱、胡宗宪、李春芳自然也听出来了,惊疑望着元辅。

    张居正顿了顿道:“以臣愚见,首当禁毁天下所有书院!”

    现在大明朝的书院,绝大多数都在讲授阳明心学‘务虚’那一套。

    禁毁之事,虽有‘一刀切’的嫌疑,但张居正的确把心学、阳明心学当成了大明朝身上烂了块肉,为绝后患禁止毁灭,等同于一刀剜了下去。

    痛则痛矣,但为大明朝计,忍一时之痛而解腐肉,值得!

    包括朱厚熜在内,大殿内的人,不由得身体后仰,目光正视或侧视,或余光望向了张居正,肃然起敬。

    严格意义上讲,张居正是正儿八经的阳明心学门人,其恩师徐阶是传承有序的阳明圣人徒孙。

    时至今日,徐阶、张居正的师徒情谊,并没有昭告天下说明恩断义绝。

    徐阶是弘治十六年生人,已然五十八岁了,以后娶亲,娶亲后还能不能生子,这都是未知之事。

    可以说,江右王学一派,如今该叫东林书院一派,到最后很大程度上,要归于张居正。

    别看聂豹、徐阶师徒不辞辛苦的折腾,临了可能是为张居正做嫁衣。

    张居正曾说最多执掌国柄二十载,如果一切顺利,五十六岁的张居正还乡荆州后,完全能将东林书院打造成为其歌功颂德的大本营。

    等张居正熬死了所有当世对手官吏,让徒子徒孙歌颂自己,贬低他人,青史留名、标榜千古,不是件难事。

    禁毁天下书院,第一刀,就看向了恩师徐阶,砍向了师祖聂豹,砍向了太师祖王阳明,砍向了未来的自己。

    狠!

    太狠了!

    不留余地的狠!

    朱厚熜摆了摆大袖,点点头道:“还有吗?”

    “回圣上,朝廷当明令拒绝阳明先生从祀孔庙,若有议论者,当从重从严论处,以复我大明朝崇实学风!”张居正心有腹稿,流利说道。

    闻言。

    大殿所有的人顿时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要说禁毁书院,是张居正在‘欺师’,那拒绝从祀,便是在‘灭祖’了。

    孔庙是祭祀孔子的地方,但孔庙中被祭祀的并非孔子一个人,孔子身边还有一百多位儒者属于“从祀”行列,跟随孔子一并享受祭祀。

    能够进入从祀行列的也不是一般人,整个明朝二百年来只有二人入选。

    一是开明儒心先河,心学之祖的陈献章。

    被誉为“圣代真儒”、“圣道南宗”、“岭南一人”的大儒。

    再就是与陈献章出自同门,却始终坚持儒家理学,指责陈献章儒家心学是‘空见’是‘异端’的大儒胡居仁。

    理学‘崇实’,心学‘务虚’,便是出于胡居仁之口。

    陈献章、胡居仁师兄弟二人为了‘虚’‘实’二字斗了一辈子,一直没有个结果。

    好家伙,张居正一位心学再传、再传弟子,一句话,一杆子将师祖王阳明,以及更遥远的祖师陈献章全都打进了‘虚’派,坐实了心学上下‘务虚’。

    在嘉靖二十年后,朝廷有过数场议论,是否准许阳明先生从祀孔庙,但一直为圣上所否。

    心学、阳明心学的也没有闲着,编辑刊刻《王文成公全书》,推广阳明心学。

    耐人寻味的是,在应天版《全书》中,只有汇集全书和督刻全书的官员的题名,浙江版则按照当时的惯例,省一级和杭州府一级的官员的姓名全部都在《全书》的姓氏目录中。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与大明朝士人关于王阳明的看法有关,并不是所有士人都认可王阳明的地位,尤其是那些受程朱理学影响颇深的士人,对王阳明非常不满。

    今年二月时,江西巡抚徐栻就请祀王阳明,三月兵科给事中赵思诚便上书请罢议阳明从祀,言辞颇为激烈,甚至攻击王阳明“畔道宣淫”,五月份在南直隶组织刊刻《全书》的谢廷杰请从祀王阳明,几乎在同一时间,福建道御史石槚上疏直接说王阳明不应当从祀孔庙。

    关于王阳明从祀孔庙之事,竟成了理学、心学两大门派的角力场。

    张居正堂堂心学门人,竟然提议永绝阳明先生从祀孔庙,恢复朝廷崇实学风,屁股不是歪了,而是整个人坐到了理学的席位上。

    似乎为了验证众人所想,张居正继续道:“圣上,程朱之学,是太祖高皇帝钦定学问,以臣愚见,当恢复太祖高皇帝祖制,凡天下教学之地,能且只能教授、讲授程朱之学,若有违者,当视为违逆祖制!”

    重申理学不可撼动的地位,禁止教、讲其他学问,张居正这是与心学、阳明心学正式决裂,将屠刀挥向了自己曾经的“同门”心学弟子。

    阳明心学中人,多数是从讲学中增加的,不能教授、讲授,这一刀,张居正狠狠捅进了阳明心学六派的肺腑,然后,搅动了几下。

    这下。

    大殿里的人,忽然觉得有点冷,或许是天气到了,或许是…被吓到了。

    张居正,向所有心学、阳明心学中人宣战。

    身为阳明心学的受益者,张居正,背叛了自己的立身之本,这是一辈子,也是永远,及至后世也抹不掉的污点。

    从此以后,怕是天下读书人再也信不过张居正。

    这内阁首揆的位置,张居正还能做下去吗?

    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澎湃声几欲突破胸膛,偌大的殿宇,落针可闻。

    朱厚熜望着突破心灵枷锁,一心一意为大明朝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计较的张居正,哪怕是个权臣,也盼望着天下好啊,笑道:“除能且只能教授、讲授程朱理学事外,朕都准了!”

    张居正立刻有些急,但还没有开口,便又听到圣音,道:“诸子百家之思、之想,皆有可取之处,儒家亦有过焚书坑儒之难,汉朝武帝也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兴也好,难也罢,说到底,是思想还能不能符合对应时间的发展,思想无错,但只生错了时代。

    今日儒门的心学,也是这个道理,阳明先生无错,心祖陈献章也无错,阳明心学思想,心学思想都没有错,错的是人,错的是这个时代。

    正如张居正所言,心学,尤其是阳明心学,务虚之风盛行于世,朕想,这不是阳明先生,也不是献章先生想要看到的。

    张居正。”

    “臣在。”

    “你也没错,禁毁天下书院,拒绝阳明先生从祀孔庙,禁止心学、阳明心学传学、讲学,这都没有错,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为我大明朝上万万百姓,你别无选择,宁愿为万世唾骂,也要为今时大明朝朝廷、百姓争一个朝夕,朕想,后世之人会给予你一个合理的评价。”朱厚熜指了指大殿角落奋笔疾书,手快写出残影的史官,赞赏道。

    张居正感激道:“谢圣上!”

    高拱等人顺着圣上手指的方向望去,神情十分复杂,心里忐忑。

    有史官在,起码国史,圣上起居注,会对今事有个较为客观的记载,即便有后人故意污名,也会有智者为张居正正名。

    就是不知道史官什么时候进的玉熙宫大殿,也不知道史官是从哪段对话开始记录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回忆自己刚才的言行举止,反复斟酌觉得没有失礼或不合适的地方,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感受到众多目光,史官用史笔尾搔了搔头,腼腆一笑,又投入到记录中。

    朱厚熜对所谓的‘史笔如铁’并不在乎,淡笑道:“朕不会像汉武帝那样,‘罢黜心学,独尊理门’,但朕也不能容许不合时宜的学术,在此时的大明朝内继续肆无忌惮传讲,心学、阳明心学,不妨先束之高阁。

    张居正。”

    “臣在。”张居正大拜于地道。

    听话听音,圣上接下来的话,就该是心学、阳明心学的终局了,而终局,很有可能就是他这个被金口玉言点到的人来操刀。

    “你是内阁首揆,当朝大学士,心学门人,普天之下,想来比你更懂心学的人寥寥无几,便由你在政务之余,为心学著书立传,记录诸位心学大家之思,之想,藏于文渊阁中,以为后世之人查阅,朕特准你为阳明心学在心学之外单独著书立传。”朱厚熜降下谕令道。

    禁毁心学,藏书于阁,为后人阅!

    而且,为心学著书立传的,还是张居正这个‘心学叛徒’,高拱、胡宗宪、李春芳都不敢想象,心学、阳明心学中人在听到这事后,该恶心到何种地步?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圣上的刻意为之,但不敢说,也不敢问。

    然而,所有学问都是有时效的,一旦断代,便注定再难起势。

    圣上,没有杀死心学,却将心学活埋了。

    “微臣遵旨!”张居正叩拜道。

    亲自为心学、阳明心学操办‘葬礼’,说不上激动,但感到几分有趣。

    “高拱、胡宗宪、李春芳。”朱厚熜又唤了几位阁臣的名字。

    三者连忙扶着绣墩跪倒,齐声道:“微臣在。”

    “张居正固然学问深厚,但一家之言难免偏颇,在张居正为心学、阳明心学著书立传后,你们三人便为其校阅不到之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朱厚熜帮张居正找了几个分担火力的人。

    一场‘葬礼’,不是一个人就能办下来的,一人难称百人心,红白喜事最难弄。

    偌大的心学,就由整个张居正内阁操办,谁也不能跑。

    高、胡、李神色一正,朗声道:“臣等遵旨!”

    禁毁心学,在当代,毫无疑问主要火力都集中在张居正身上,哪怕有波及,作为内阁次相(阁老)也是能支撑下来的,毕竟,谁还没几个门生故吏呢。

    而后世,大多数人更是会疑问些边缘人物,在谈及禁毁心学时,恐怕只会记得张居正。

    校阅心学,压力不大。

    “去吧。”朱厚熜挥了挥手,示意内阁退下。

    张居正领声道:“臣等告退!”

    张居正内阁离开玉熙宫。

    今儿在玉熙宫当值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就要关上门,就听到朱厚熜道:“别关,闷,把窗户也打开,朕要透透气。”

    说着,朱厚熜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黄锦收回了关门的手,转而走到窗前,将窗户一扇一扇打开了,寒风立刻袭了进来。

    朱厚熜的丝绸袍子随即飘了起来,黄锦又拿了件袍子过来,却被万岁爷示意不用。

    站在殿门前,朱厚熜望着阁老们的背影,在思索着什么。

    而黄锦一脸茫然。

    “困惑什么?”朱厚熜转过了头,看到他的模样,笑道。

    黄锦腰一躬,恭声道:“万岁爷,张阁老,陈阁老,都是私心极重的人,张阁老重权,陈阁老重家族,二位阁老都不在乎身前身后名,但他们明明做的又都是好事啊,可为什么那么难呢?”

    黄锦想不明白,要是换个朝代,或换个时间,张居正必然会是个权倾朝野的权臣,陈以勤大可能会是个事事无争的中臣。

    总之,生前生后的评价,绝不会是个贤臣,但是二人都在尽可能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做事时总是困难重重,顾虑重重。

    矛盾,十分矛盾,非常矛盾。

    “权臣,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权臣的,中臣,也不是从一开始就事事无争的,权臣、中臣也可以忠君、爱民,这并不是矛与盾的关系。”

    朱厚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权臣、中臣都在己所能为国,为民做事,而之所以觉得难,是一些不忠君,不爱民,只知窃国肥私的虫豸在反抗,但虫豸终究是虫豸,一巴掌拍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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