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儿,焕儿,爹娘要跟你们说一件事。”我环顾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眼底情绪复杂:“若是你们爹爹日后当了王上,你们心中欣喜吗?”
两个孩子都愣住了。
映淳眼里先闪出光来:“那启焕是不是不用再装病,能去上书房读书了?我也能回演武场接着训练了,还可以把紫月要回来…咱们一家人再也不用受委屈了!”映淳乐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爹娘,这可真是大好事呀!”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乐得要飞起来了。”萧承煦笑着睨了她一眼:“老实吃你的饭。”
映淳依言低了头喜滋滋地吃粥,吃着吃着,却发现餐桌上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父母和弟弟都是莫名的一脸凝重和惆怅,盯着桌上的餐食不动筷子。
若是爹爹真的当了王上?映淳也被餐桌上古怪的氛围感染了,不禁也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仔细一想,她笑不出来了。
盘中剩下的几只炸鹌鹑放凉了,失了酥脆和诱人的香味,沁出的油都洇透了纸包,还可怜巴巴地摆在那里无人问津。
“爹爹若是当了王上——”又是映淳打破寂静:“也会有雍临的郡主来和亲,要嫁给爹爹吗?”
“映淳!”正心乱如麻的我小声呵止她。
映淳却不管不顾地接着往下说:“就算不是雍临的,还会有大梁的,西蜀的,爹爹也会有后宫,也会有别的孩子吗?”
萧承煦眉头紧皱着不语,我满面心痛和担忧。
“那到时候,爹爹还会再有时间每晚陪着我们一起吃饭,还愿意...再给淳儿擦头发吗?”萧承煦越是沉默,映淳心里就越急越怕,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爹爹。”一直沉默的启焕也鼓起勇气发了声:“从我很小的时候你就教我,做人一定要讲恩义,道义,情义,一定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可是做王上,想必躲不过权谋算计,真到那时...爹爹的本心若是行不通守不住了,爹爹还会记得…当年教过我的那些话吗?”
“爹爹能不能,不做王上?”映淳红着眼眶低声试探着问。
见萧承煦还是不吭声,映淳忙絮絮地往回找补解释:“淳儿想当公主不假,想要自由,想不受委屈不假,可是若要让我当有一堆同父异母弟妹的长公主,让不知道哪儿来的其他女子分走了爹对娘的关爱…那这公主不当也罢,那演武场不回去也罢,大不了我就待在龙啸营,每天扛着三十斤的沙袋跑二十里我也认了,反正累的时候…吃饭更香呢。”
“我们一家人还像现在这样生活,我其实真的挺开心的,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生活…”映淳把心里想说的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说完了,忐忑地环顾着一家人:“启焕,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娘亲呢?”
我眼中的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星儿?”萧承煦讶异地慌了阵脚,连忙托着我的面庞用拇指轻轻揩去泪珠:“你心中…也是这样害怕吗?”
“承煦,我只是,我只是怕我们三个拖累了你。”我惴惴抬起一双泪眼:“这些年你明明可以不这样事事忌惮小心的,许多的不得已,都是为了我和孩子们…如今你眼看要实现多年的愿望,我们真的不该有任何理由再阻拦你,可是——”
我和孩子们看他的眼神里分明地多了畏惧,惶惑,仿佛一下子和他隔了千里的距离。
“万人之上,就是无人之巅了。”他一下子想到明翊的那句话。
爱人,孩子,手足,挚友…他若要坐稳那江山,他们终究会不可避免的在某一天,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也会有一天为了利益和权衡,利用他或被他利用。
就像萧承睿曾对他做过的那样。
原来,是这样一个无人之巅,他打了个寒战。
“为上为君,你根本就不合适。”
他真的合适吗?他活了这么多年,恨了这么多年,好像现在才第一次用心思考这个问题。
之前的那几年,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怀中紧抱着执念。
细细想来,那好像只是他的不甘心,并不是他真心想要得到的。
要他用权谋和算计去制衡朝中势力,每与一个人交好时,先考虑他背后的利用价值,永远雨露均沾,不偏不倚,不向任何人付出真心,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
他不是不会,是不想。
他守了这么多年的,那颗蓬勃跳动着的赤子之心,亲手将它毁了,他不忍心。
他眼前闪出那个含泪折断心爱的弓箭,满心仇恨与怒火的少年。
对不起,不能实现你的梦想了,他在心中对那少年说。
但我不后悔。
他的真心就那么点儿大,心尖上正好只够放得下他们一家人。
一辈子能问心无愧地守护好大晟的大好河山和所爱之人的一世平安,这就是他的心中所愿。
萧承煦啊萧承煦,你果然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他在心中笑自己。
“行了行了,怎么好好一顿晚饭吃成这样星儿啊,”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小妻子。
“…嗯?”我诚惶诚恐的等着他的话。
“我们之前不是都说好了,等映淳和启焕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咱们就一起去江南买一所大宅子养老吗?”
是啊,我们还曾经这样打算过。
我只觉得更难过了,含着泪道:“现在…还提它做什么。”
“当然要提了!”萧承煦笑着去拉我的手:“你说要开一座江南最大的绸缎庄,还要建一个花园,种满满一园子的牡丹花,我要开一所武馆,亲手教当地的孩子们练武功。”
他轻柔地揩去我颊上滑下的泪:“既然说好了怎么能变呢?我可都替你记着,到时候你不许变成个懒老婆子,耍赖不干了!”
“承煦!”我又惊又喜地扑进萧承煦怀里,不可置信地呢喃着问:“真的吗?你真的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萧承煦紧搂着我,笑着看两个又惊讶又欣喜的孩子:“要说舍不得,我舍不得你满园的牡丹花,更舍不得,映淳说的,她过得最好的生活。”
“启焕,”他又微笑着看向儿子:“爹这半辈子忙活了一大场,可能注定还是要碌碌无为,可这颗本心,”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爹可牢牢地守住了,永远都不会变。”
夜幕降临。
萧承煦端坐在前厅的罗汉榻上发愣。
我默默走到他身边,沉吟了一会儿,轻声唤:“承煦。”
萧承煦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星儿?怎么没回卧房休息?”
“我都知道。”我垂眼坐到他旁边:“刚才在餐桌上,你是安慰我和孩子们的。”
“这王位,你非争不可。”
萧承煦的眼神躲闪了一瞬,讷讷道:“没有的事…”
“我也嫁给你这么多年了,总该有些长进。”我笑着去拉他的手。
那笑容掩不住苦涩,看得他心疼。
“你若放弃争夺王位,那么之后即位做王上的无论是谁,你都会是被他矛头第一个对准的人。”
一想到这里,我就恐惧万分,还强撑着镇定。
萧承煦却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安,抬臂将我揽到怀里,我就顺势枕在他肩膀上。
“星儿,不怕。”他吻了吻我的发顶:“我一定要赢,我不会让你和孩子们有半点儿闪失。”
“对不起,我偏偏是这个身份。”无力感将要把他裹挟起来,他忽然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
只能被命运推着走,半分由不得自己做主。
“哎哟,你多亏是这个身份呀,”我忽然吃吃地笑了,抬起头朝他做了个鬼脸:“你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还能娶到我吗?”
“调皮!”萧承煦也被逗笑了,作势要摸到腰间挠我痒痒。
两人正笑闹着,严海从门外走进。
“殿下,贤妃娘娘在门外求见。”
两人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你告诉她,我不在府中。”萧承煦烦躁地紧皱起眉头。
我局促地站起来,迅速掩去眼底不安,低声道:“你让她进来吧,不用顾忌我,我回房去。”
萧承煦无奈地目送我急匆匆地离开前厅,一转头见贺兰茗玉已经静静站在门前。
“承煦…”贺兰茗玉眼含热泪,艰难启齿。
“贤妃深夜来我燕王府,有什么事?”萧承煦缓步踱到她面前。
“我给你的书信…”贺兰茗玉抬起一双泪眼直盯住他:“此事危急!我实在是毫无办法才…”
萧承煦这才想起来。
“书信?”他凄然冷笑一声:“那当真是书信吗?不是我“犯罪”的证据?”
贺兰茗玉一脸错愕:“承煦,你说什么?”
“贤妃娘娘真是早早的就为自己打算了。”萧承煦只觉得心凉的很:“口口声声让我念旧情,实际上却帮着萧启翰来阴我!”
“我没有!”贺兰茗玉慌了:“我是希望你能帮帮启元,怎么,怎么就是害你呢?”
“…那真的是封书信?”萧承煦盯进贺兰茗玉眼中。
那是辨认真假,审视犯人的警惕眼神。
他对自己,真的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贺兰茗玉的心疼的缩了一下,觉得喉咙发干:“千真万确。”
“我就,再最后信你一回。”萧承煦咬牙切齿,冷冰冰地沉声道:“快说你有什么事。”
启焕站在门外的黑暗中,静静地透过门缝往里看。
贤妃深夜到访,究竟会求父亲什么事呢?少年心中思索着。
“贤妃长得好看吗?”
一个声音忽然从耳边响起,吓得启焕差点儿叫出声,忙伸手掩住来人的嘴。
映淳一把将他的手拉开,皱着眉头轻声问:“你和爹都什么毛病?怎么都爱捂我的嘴啊!”
还不是因为你总乱说话,启焕腹诽。
待看清了映淳,启焕错愕地悄声问:“姐姐你这穿的什么啊?参加宫宴也没见你穿的这么正式!”
映淳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鹅黄色的锦缎襦裙,裙上金丝绣的海棠花在黑暗中都微微闪着光。
启焕知道映淳平日里穿衣恨不得一切从简,能穿一件绝不穿两件,今天连外袍都用腰间衣带系的牢靠,刹出少女的一把纤腰来。
“今天比宫宴可重要多了!”映淳斜了启焕一眼:“我今天必须拿出正室嫡出身的款儿,给娘出口气!”
说罢又从怀里掏摸出满把头花簪子:“我还特意从娘妆奁里抓了一把首饰,来来来,都帮我插到头上!”
启焕边苦着脸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帮映淳戴首饰,边悄声劝道:“姐姐,咱们这只是亲王府,贤妃是宫里的后妃…”
“你是娘亲生的吗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映淳抬手就赏了启焕一个脆生生的爆栗:“她是娘娘怎么了?还不是天子妾!少废话,插好了吗?”
启焕揉着额头还没缓过疼劲儿来,闷闷地答:“好了。”
“那我也跟你一起看。”映淳挤到门缝前。
前厅内,萧承煦满脸愤怒地望向烛台上摇曳的火光。
“茗玉,我知道你也不想启元被政治所缚,更不想让他登基为帝。”
“可现在不同了!”贺兰茗玉脸上全是无措:“陛下临终前给龙凤虎三营下了一道密旨,若启元不即位,无论他躲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杀害的!”
萧承煦心中一惊,咬牙切齿道:“萧承睿你真是好狠的计啊…虎毒尚不食子!你居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启焕心里也同样的惊诧,如此看来,萧启元为了保住性命,非要做这个王上才行了。
启元皇兄,也不过和姐姐一般大啊,他瞥了一眼身边探头探脑使劲往里看的映淳。
映淳哪知道启焕心里正想到自己,不过感觉到他目光移过来,就回过头悄声问他:“你说,是娘长得好看还是她长得好看?”
接着又歪头思索着自问自答道:“她好看倒是好看,但也太端庄和蔼了吧!感觉这种人哭的时候眼角唇角都要挂着笑的,做什么都是这一个表情,看着多闷啊!”
启焕没时间理她,屏息听着屋内的谈话。
萧承煦烦闷地在厅前踱了几步,终于停下脚步对贺兰茗玉说:“这只不过是萧承睿想用你的护子之情来牵制我,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可那我该怎么做呢!”贺兰茗玉的情绪濒临崩溃:“你们都一样,把我的孩子当做一个砝码,一颗棋子,可那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