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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法院传票(下)

    事关身家性命,尤其是身上的官袍,屁股下的官椅,若是失去,可是金三叹这一类人生命不可承受之伤。

    一道道命令不断传下。

    江东行省,碣石郡,平海县,各级官府,各处衙门,庞大、臃肿、效率迟缓的网络,就好似被狠狠踢了一脚蛋蛋的大肥猪,歇斯底里的动了起来。

    帮派分子,买办大班,报社记者,领馆雇员……但凡东国人所在之处,从上到下,从官方到民间,无数人闻风而动,疯狂打探这庞大舰队的来历。

    刚刚登岸没多久的英吉士水兵,身边已经多了好些衣冠整齐的场面人。

    他们将一袋一袋的金币,一块一块的金锭,甚至是一张张面额不等的银行本票,直接放在了各级官兵的面前;还有美酒,还有美女,还有水兵们无不喜欢的烟草、槟榔诸般物件,全都是租界里能找到的顶级货色。

    来自何方?

    去往何处?

    做了什么?

    意欲何为?

    本来就不是多保密的行动,加上,这些搧客、情报贩子给得太多了,实在是给得太多了。

    终于,有英吉士海军官兵开口了。

    诸多消息迅速汇聚了过来,经过诸多师爷、秘书、大小官员的紧急整理后,形成了一份份分析报告,用最快的效率递到了金三叹等大佬面前。

    “嚇?”金三叹惊呼:“就是那个刑天鲤?让太后老圣母都亲自过问,甚至还很是发怒的刑天鲤?平波伯刑天通明的妾生子?啧,呵呵,这事!”

    一些地位不够,在焚天城没什么人脉,更不可能打探到禁宫内消息的官员,就极好奇的看向了金三叹。

    金三叹抖了抖手上的情报,低声笑道:“这事情,也是当年的公案了。”

    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上华丽的花卉雕饰,金三叹缓缓说道:“给焚天城发电报,就说,斯有南浔土著一员,姓刑天名鲤者,勾结极西百国第一强国英吉士,帅不可思议之新式舰队,兵临平海。”

    “事情急矣,臣等惶恐。此事稍有不慎,若刑天某人于中挑拨,或有天崩地裂不可测之祸患?臣等粉身碎骨,却也不惜此身,当精忠报国。唯恐处置不当,引得洋兵入寇,则,罪莫大焉。”

    “启奏太后老圣母,此事如何应对,还请懿旨明示。”

    金三叹低声嘟囔,旁边一名师爷就运笔如飞,将他的电讯抄录后,递给了金三叹。

    金三叹接过师爷记录的电文,点点头,签了一个画押,掏出自己印玺,慎重其事的用了印,沉声道:“赶紧发去焚天城,十万火急,祈求太后老圣母赶紧明示,否则,怕是真有祸患。”

    几个幕僚在一队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火急火燎、诚惶诚恐的捧着金三叹亲拟的电文去了。

    金三叹重重的呼了一口气,轻声道:“诸位,且放心吧。此中的前因后果,自那日太后老圣母发怒后,本官也认真打探了一番……”

    轻咳一声,金三叹看了看在场众多官员,见到他们聚神会神的模样,不无得意的笑了笑:“这事情,按本官分析,大体和吾等没多大关碍的。只是嘛,我们的平波伯,怕是……嘿,嘿嘿!”

    皱了皱眉头,金三叹猛地站起身来:“今日端午盛典,颐和郡主和平波伯都告假不出,噫?噫?他们难不成,是预先就得到了消息?这,来人啊,赶紧去织造处衙门,拿本官的帖子,一定要见到颐和郡主或者平波伯,向他们问个清楚。”

    于是乎,众人又是一片忙乱,一队儿精锐护卫,簇拥着金三叹的一名私人幕僚,火急火燎的出了馆驿,快马加鞭,赶去了南浔镇。

    一名郡官突然开口道:“不管这英吉士人,为何调来如此一支舰队……吾等是否,要通告惇郡王一番,让他麾下大军往南边调动一二?”

    包括金三叹在内,一群大小官员就好似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位同僚。

    呵!

    惇郡王麾下那一支新军,是有几分战力的。可是再有战力,他们也只能在陆地上横行。人家英吉士人调来了三百多条主力舰,三百多条啊!

    就惇郡王麾下那一支水师,呵,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调来又有何用?

    平白无故的刺激了英吉士人,万一引发大战,这个责任,算谁的?

    金三叹轻叹了一声:“以和为贵,万万不可使得‘友邦惊诧’,这是太后老圣母遏制洋蛮的无上妙招,至高法门……来人啊,拿本官的帖子,备上一份厚礼,正经的,认真的,正儿八经的厚礼,调一条船来,本官这就,亲去拜访英吉士总领事乔彼得阁下!”

    话音未落,就有人急匆匆奔了进来,犹如见鬼一般,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冲金三叹说道:“大人,大人,这事,邪门了。万国租界,万国法院,首席大法官费舍曼阁下,连同六位大法官,联名签署了传票,送到咱们这了。”

    “他们,居然,要大人您,亲去万国法院,接受聆讯则个……”

    “我可,去忒-娘-的吧?”金三叹听了这话,气得暴跳而起,也不顾眼前这人是自己身边幕僚中,平日里最受信任,最受信重,处理诸多公务、私事也最得力的心腹,跳起来一耳光就抽在了对方脸上。

    给你脸了?

    这话,简直就是混账!

    他金三叹,堂堂大玉朝封疆大吏,江东行省总督,数以亿计的百姓其生家性命,尽在他一言之间。在大玉朝,他金三叹是正经的位高权重、国之重臣,而他治理的疆域,他治下的百姓数量,放在极西百国,甚至比一些小公国还要大了十倍不止!

    万国租界的那个法院,居然给他下传票?

    他,金三叹,居然被一群洋蛮勒令,去那狗屁万国法院接受聆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欺人太甚。

    简直,简直……无法容忍……这等行为,恶劣如斯,简直堪比在他金三叹的祖坟上泼了一桶狗粪哪!

    若是他金三叹接了这所谓的传票,这消息若是传回焚天城,他敢打包票,一日之内,摘了他的顶戴、夺了他的官职、将他满门老小押去焚天城候罪待参的懿旨,就会欢快的飞到他的面前。

    “来人啊,将门外那人,给本官……打……”

    金三叹一道命令还没发出,被一耳光打倒在地的幕僚已经嘶声道:“大人,万万不可啊,那来人说得清楚,若是大人您不去,英吉士舰队,就会,就会,渡江……抢滩……占领整个碣石郡!”

    金三叹脑壳晕了晕,差点栽倒在地。

    碣石郡守卫兰生原本老神在在的捧着茶盏,坐在椅子上琢磨事情,听得这话,‘啪’地一声,茶盏坠地摔得粉碎,卫兰生俊逸的面庞当即惨白。

    最惨的是平海县令赵普,听到‘渡江’、‘抢滩’、‘占领碣石郡’几个词,赵普‘咣’的一声,连人带椅子同时栽倒在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大人,万万不能激怒了洋人啊!”赵普如丧考妣的叫嚷了起来。

    刚才,他也是见到了英吉士人的新式舰队的,那么巨大的战列舰,那么粗大的主炮,一炮下来,怕不是方圆里许,都成齑粉?

    这般巨舰,这般巨炮,这般舰队,当今大玉朝,是万万抵挡不得的。

    人家若是真个抢滩登陆,首当其冲就是他平海县哪……若是那些英吉士人兵真个占领了平海县,并且通电天下的话,按照大玉朝的王法,他赵普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赵普连滚带爬的到了金三叹脚下,一把保住了金三叹的大腿,嘶声叫道:“大人,大人,还请大人看在平海县数百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上,万万不能和洋人开战哪!”

    “还请大人委屈委屈,委屈委屈……都是为了国朝,都是为了百姓!”

    赵普扯着嗓子尖叫道:“开战,是绝对不能开战的啊!”

    不仅是赵普,卫兰生也蹦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金三叹的胳膊:“是极,是极,金大人,金大人耶,看在碣石郡万万黎民的情分上,您委屈委屈啊,委屈委屈!”

    “开战,那是绝对不能开战的,我们绝无胜理,那是绝对不能开战的!”

    面呈铁青的金三叹沉默不语,被自家麾下,还有来自其他几个相邻行省,参加端午盛典的官员们,好似祭祀天地时,被送上祭坛的三牲供品一般,硬生生扛了起来,一溜烟小跑的出了馆驿。

    被扛着出了馆驿,上了马车,一溜烟到了江南的官用码头,一条小火轮‘突突突’的直奔江北。等到小火轮已经快要靠岸的时候,金三叹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都是为了国朝子民,本官,也就只能委屈委屈自个了。”

    万国法院工地,那一排临时的二层办公楼北面,圈起了半亩地大小的一块儿平地,四周用青砖垒了三尺高的矮墙,中间搭起了一个极轩敞、高有两丈的大棚子,下面摆放了二十几排长条凳,前方放了一些高背椅、办公桌之类的家具。

    这里,就是万国法院的临时法庭了。

    金三叹阴沉着脸,带着大群官员,在大队亲兵护卫的簇拥下,慢吞吞的下了船,犹犹豫豫来到了万国法院门前。

    到了门前,却又不进。好似上官到了下面衙门巡视一般,眯着眼望着热闹熙攘的法院工地,金三叹背着手,低声感慨:“诸位大人啊,看看这般广大的地基,看那门前那般巨大两具‘异族石狮子’……这可都是我大玉朝的,民脂民膏哪!”

    一众官员颇有戚戚感,一个个不断的摇头叹息。

    可不是么?

    这么多的民脂民膏啊,就用来给这些洋鬼子重修租界啦……这么多钱啊,他们这些父母官,居然就没有一点儿插手染指的机会。

    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一群忧国忧民的父母官们,长吁短叹一番后,正要进入万国法院,一队身披黑色制服,由万国租界各国侨民中,各国退役士兵组成的法警吹着哨子,恰恰好好的从一旁的营房中冲出,大步赶了过来,一字儿排开,挡住了金三叹等人的去路。

    法警们的态度很明确——金三叹等人的亲兵护卫,严禁佩戴枪械又或者其他武器进入。

    为首的法警头目,操着不甚流利的大玉朝官话,只是翻来覆去的重复一个意思:“这是极西百国的规矩,就算皇帝、国王,也不能携带任何武器进入神圣的法庭!”

    金三叹震怒,狠狠一抖大袖。

    卫兰生当即上前,厉声喝道:“此乃我大玉朝总督江东行省,提辖军政、民生事,领吏部尚书衔,兼右都御史,赏着蟒龙袍,团龙佩,三眼孔雀翎……”

    卫兰生正在絮絮叨叨的报出金三叹的官名,什么实质,虚衔,御赏,荫封之类,还没等他说完,就在他们斜对角,相隔不到半里地的位置,一条新式战列舰毫无任何征兆的拉响了汽笛声。

    高亢的汽笛声如龙吟,金三叹等人都是酒色浸润透了的,胆气早就在江南的荣华富贵中消磨得涓滴不剩。被这汽笛近距离一冲,大小官员一个个胆战心惊,更有几个五品、六品的官儿惨嚎一声,直接裤裆湿透的坐在了地上。

    最终,金三叹等人赤手空拳,阴沉着脸走进了万国法院。

    临时法庭。

    费舍曼的主审大法官的席位旁,一张紫檀大方桌擦得油光水亮,上面放满了精致的点心和上好的贡茶,刑天鲤、乔彼得、格林曼等人坐在桌旁,喝着茶,品着点心,很耐心的等待着金三叹等人的到来。

    没人怀疑金三叹等人一定会到来。

    乔彼得、格林曼等极西百国的领事馆官员,这些年和无数大玉朝的官僚打过交道,他们心知肚明这些大玉朝的父母官是有多么的色厉内荏,有多么的‘耗子扛枪窝里横’。

    对于平民百姓,他们重拳出击,如寒冬一般冷酷无情。

    对于外国侨民,他们温言细语,好似父母般宽厚慈爱。

    他们绝对不敢冒险挑起英吉士王国和大玉朝的任何争端,是以,他们一定会来,无非就是,他们会故意拖延一点时间,以此来挽回一点本来就没多少的脸面。

    伴随着亲兵护卫的高声呼喝,金三叹等大群官员行了进来。刚刚走进临时法庭宽敞的大棚子,金三叹就冷声道:“荒唐,简直是荒唐。尊敬的乔彼得总领事,尊敬的格林曼总领事,还有,尊敬的费舍曼首席大法官阁下,这些年,本官和诸位保持了极好的友谊。”

    “为何今日,你们要用这样的手段,伤害我们之间的交情?”

    “本官,居然收到了万国法院的传票?”

    “本官,居然成为了你们法律中所谓的‘犯罪嫌疑人’?”

    “何其之荒谬?”

    “诸位这般做,本官的体面受损,也就罢了;诸位这般肆意胡为,更是伤损了大玉朝的体统,就不怕损伤大玉朝和诸国的邦交么?”

    乔彼得和格林曼很轻松的笑着。

    邦交?

    啊呸!

    你大玉朝也配和他们谈‘邦交’这个词?

    什么是‘邦交’?

    两个实力相当的国家,才有‘邦交’!

    你大玉朝一直以来,都是被极西百国列强按在地上摩擦,你金三叹也配谈‘邦交’?

    乔彼得站起身来,笑着鼓掌:“尊敬的总督大人,抱歉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将您请来。”

    “但是,事关一件耸人听闻的伦理惨案,既然是案件,我们当然要按照正规的法律流程来走。”

    “至于说,我国和大玉朝的邦交?”乔彼得昂起了头,大声道:“我国停泊在港口上的三百条新式战舰,就足以确保我国和大玉朝的友谊牢不可破!”

    乔彼得压低了声音,极戏谑的问脸色骤然惨淡的金三叹:“您以为呢?”

    金三叹沉默不语。

    卫兰生面色惨白。

    赵普和一众官员一个个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他们突然发现,临时法庭四周,居然站满了英吉士和圣诺曼的正规军,两国的精锐士兵加起来,起码有一千人。他们荷枪实弹,甚至架起了十几挺风冷式重机枪和两门小炮,将不大的临时法庭堵得结结实实。

    ‘鸿门宴’!

    赵普和一众同僚脑壳里,同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们心跳如擂鼓,心慌心虚之余,却又莫名的有几分轻松,更有几分幸灾乐祸——太后老圣母在上,这次的祸患,是平波伯刑天青书招惹出来的,唉哟,牵扯不到在场的诸多父母官,这可真是谢天谢地啊!

    金三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强颜欢笑,朝着费舍曼、乔彼得、格林曼等租界官员逐个拱手示意:“是极,是极,是这个道理,大玉朝和英吉士王国的友谊,那是铁索横江,牢不可破。”

    金三叹上前了两步,掏出了之前费舍曼派人送去的传票,轻飘飘的递给了在场的一名万国法院秘书官:“本官知晓,极西百国的律法体系,和本朝大有不同。不过,既然本官来了,那么,就按照诸位的规矩走罢。”

    昂起了头,挺直了腰,金三叹沉声道:“敢问,在场中人,哪位有冤啊?只管说来!”

    费舍曼撇了撇嘴,看向了刑天鲤。

    好一个金三叹,毕竟是大玉朝的封疆大吏,这一身气派可不得了,他这一开口,偌大的临时法庭,俨然就成了他办公的官衙大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刑天鲤放下茶盏,操起通天妙竹,来到了金三叹面前,冲着金三叹拱了拱手:“总督大人,贫道刑天鲤,乃是苦主。贫道有冤!”

    金三叹上下打量刑天鲤,突然厉声喝道:“敢问,你是何方人士?”

    刑天鲤微笑:“贫道‘今生’,乃是碣石郡、平海县、南浔镇生人。”

    金三叹怒道:“南浔镇人?即我大玉朝子民尔,即是我朝子民,若有冤情,为何不去县、郡衙门击鼓鸣冤,却要向‘外人’求助?”

    刑天鲤瞪大眼睛,一脸诧异的看向了金三叹:“您这话说得,贫道要状告当今太后,状告平波伯刑天青书,掀开一场十年前惨无人道的家族伦理惨案,您确定这案子,那小小的郡守府和县令衙门,揽得下来?”

    金三叹退后了一步。

    刑天鲤上前了一步。

    他掏出了之前在英吉士总领馆,由帝斯、乔彼得等多国官员联名鉴证的,刑天通明亲自填写的出生证以及一应身份证明,缓缓说道:“贫道刑天鲤,乃平波伯刑天通明唯一承认的嫡子。贫道要状告平波伯刑天通明正房夫人张氏,以及侵占我平波伯府爵位、家产的,张氏娘家侄儿,张青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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