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生听到韩非的要求后,沉默了好一阵,随即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另起了头。
他又一口气把剩下的烟全给吸进去,吞云吐雾后再问:
“这次会出事,最大的原因除了我不太能确定的人为因素之外,还有一个,就是舒怡自己作死。”
“我知道这多少带点受害者有罪论了,但说实话,在所有嘉宾上桨板出海前,节目组很认真地检查过他们的装备,包括救生衣有没有系紧,也反复给了安全方面的相关提醒。如果舒怡老老实实听叮嘱的话,事情绝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最起码,她身上的救生衣要是没解开绳带,那她落水时,这救生衣除非在水下被人解开,否则绝对不会脱落,也就没有后续那些事情。我把话摊开了说吧,就算任拓真想害她,解开那个绳带也是要费很大力气的,舒怡又不是傻子,难道就这么由着他解绳子?”
“韩非,我说的有没有问题?”
韩非无法反驳李文生的话。
他一直以来都很厌烦受害者有罪论,就算受害者有什么疏忽大意不小心的地方,那难道就是犯罪者肆意妄为的借口吗?
但这次舒怡本身的问题确实也同样很大。
就算任拓没有对她动手,就算今天风平浪静天气很好,可是海上的事本就难讲,谁都不能保证一路出海一点风浪都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救生衣就是人的最后一道安全屏障。
别的不说,有救生衣在,旱鸭子惊慌之下乱扑腾也没法把自己给扑腾死,最多撑十分钟就能等到安全员抵达,除非真就寸到那种地步,十分钟时间都能遇到嘴欠的鲨鱼过来啃一口,否则舒怡出事的可能性比翻船的可能性还要低。
偏偏她非但自己解开了救生衣的绳结,还让任拓知道了。
任拓当然是罪魁祸首,但舒怡要是没作死,他得手的可能性也可以说是低得不能再低。
半晌。
韩非惊觉手指发疼,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支烟燃到尽头烫了手。
他将烟头丢进烟灰缸里,抹了把脸,低声道:
“李导,你说这个的意思是,只要嘉宾不作死,在这么周密的安全措施、防护、全方位直播监控下,任拓就没有犯罪或逃脱惩罚的机会?”
“所以你是想劝我不要这样,因为没必要做得那么明显,到时候播出也容易被观众看出不对劲,对吗?”
“在这次事情发生前,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今天你也看到了,事情就是这么出人意料,你做了一万种准备措施,也总有第一万零一种意外状况等着,或许这个就叫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
“大家身上都有隐藏摄像头,pd拍着的时候嘉宾不敢做什么,pd没在的时候偷摸干坏事也会被直播留证据,总控随时盯着,一有意外立刻赶去,听起来好像没问题,毕竟陆思源再混账,也就敢打打女人,赵明涛私下里再玩得花,也是要脸的体面人,就算出事也不会是那种害人性命的大事。”
“但现在任拓来了,任拓跟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诚然,今天这一出有一半原因是舒怡自己解除了防护,她作死,但李导你就能保证其他嘉宾不会做类似的事情?就连你都不知道任拓具体做过什么,你能指望嘉宾对他时刻保持警惕吗?”
“如果不能,那他很可能会不遗余力地寻找任何可能的机会。”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人多的时候他不能动手,那人少、甚至是双人一组的时候,就算有pd,被他找借口支开很难吗?”
“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李导,现在的事态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很多,要是你是出于其他考量才这么犹豫,那也可以问问上头的意思,我相信你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
李文生觉得韩非说得属实有点太言过其实了。
任拓对舒怡动手,大概率是因为后者对聂文瑾的敌意已经从嘴巴和眼睛里冒出来了,虽然这很难让正常人理解,但这疯子做事还没有夸张到毫无缘由突然杀人的地步。
即便他不知道任拓到底是个什么家伙,可仅从聂文瑾这个因素出发,目前任拓想针对的人无非就是舒怡和许庆安,前者对聂文瑾有敌意,后者与聂文瑾有CP,其他人要么与聂文瑾没什么交集,要么关系很好(特指祁清漪)。
盯紧那俩人和聂文瑾不就行了吗,何至于此啊!
可今天发生的事情也确实是太吓人了,李文生有些不敢冒险;听韩非的吧,他又不是个能代表官方拍板的人,万一出事了可咋整?
气氛忽然陷入沉默与些微的僵持。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李文生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费劲巴拉地从牛仔裤裤兜里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愣了一下,赶紧按了接通。
“喂,孟台,怎么了?”
听筒里,孟云达那边的环境极其安静,安静到令他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刚才韩非跟你说的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有任何想法可以直说,你的顾虑我会参考,最后的拍板我来决定,放心说。”
李文生这下是真愣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韩非,这小子已经开始不知道第几根烟了,明明之前还听说他不抽烟的,结果现在一抽起来就没个完,活像个海上烟囱。
屁的个不抽烟,这反应根本就是个戒烟之后又摸到烟的老烟枪!
不对不对,这他妈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们在这里聊天说事儿,周围没有任何摄像头,韩非身上也没手机,孟台怎么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的?!
韩非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又像是能听见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冷不丁开口:
“别琢磨了李导,我身上有特殊设备,跟你聊天的时候祝局那边实时听着呢。”
“你实话实说就行了,有什么问题大家一起解决,孟台又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领导,是吧?”
李文生一张嘴咧了半天,想骂什么,最后碍于孟云达还在那边听着,还是忍住了没骂出来。
他把那堆脏话硬生生憋回去,艰难到开口时有些结巴。
“孟台,是这样……”
“我的顾虑很简单,首先韩非刚才说的,如果从现在开始只让韩非和任拓组队,观众们不是傻子,节目热度又高得离谱,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人录屏分析,这样搞,针对性太强了,很容易被看出问题,让观众们猜测舒怡的事情有内情。”
“其次就是,任拓同样不是傻子,这么针对他,万一激起他的凶性,那一直跟他一组的韩非就是最危险的人。我说难听点,按照他今天对舒怡动手的逻辑,他很可能认为韩非的存在阻碍了他和聂文瑾一组培养感情,只要把韩非弄下节目甚至弄死,他就可以跟聂文瑾一起了。”
说着说着,李文生的口条也逐渐清晰起来。
他坐直身子,认认真真分析说:
“比起他突然脑子发抽对祁清漪、陆筱莉等人动手,我认为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大得几乎是百分百。”
“虽然您从来也没直说,但我知道韩非是官方的人,他可以暗中搞点什么事推波助澜,可就算是卧底,让他送死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此言一出,电话那头的孟云达也陷入了沉默。
旁边的韩非诧异地盯着李文生,万万没想到对方一直磨磨蹭蹭不答应,还有这种担忧。
李文生挠了挠稀疏的头顶。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一紧张或者尴尬,他就爱挠头顶,好像这样挠一下就能让秃掉的头顶长点头发出来似的。
“孟台,这是您叫我实话实说的哈……我就是觉着,这次韩非愿意跳海救人,已经很拼命了,我在船上等着的时候,那个开游艇的船长也出来跟我一起等着,他跟我说,海里的危险实在太多,很多都是无形的,不只是那些有毒或者有攻击性的动物会致死。”
“一个暗流漩涡,一股藏在海面下的寒流,甚至是更莫名其妙的原因,都很容易死人,船长说以前开远洋邮轮的,那种船上要是有人掉下去没谁会去救,当没看见。后来年纪大了他才找到了给人开豪华游艇的工作,反正这种事他见过很多。”
“更别说,这次韩非不仅是跳海里捞人,还要面对任拓这个隐藏危险……”
“韩非这小子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一直都这么搞吧?实在不行咱让任拓离开节目呗,既然官方要调查他,他在外面肯定也会犯事的,顺藤摸瓜不比这强?何必硬要让卧底把脑袋栓裤腰带上呢,没这必要吧。”
片刻后,听筒里再度传来了声音。
但不是孟云达的声音,是另一个人的,浑厚有力、威严而沉稳,比孟云达要严肃许多。
是祝成标。
“李文生导演是吗?您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作为长山市局的领导,我很感谢你能抛开节目利益,为韩非考虑那么多,之前我还对你们节目组有些误会,不过现在看来,你是个很难得的好人。”
“我要说明的是,如你猜测的那样,韩非确实是官方放进去的卧底,今天他也确实是冒着巨大风险下水救人博弈,按理说,任拓这样的危险人物,我们不应该让他继续呆在那里,但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
“现在他能毫无怀疑地离开长山市,是因为寇律师让他相信自己可以被判正当防卫,并且聂文瑾在节目里有了所谓的暧昧对象,他有危机感,主动请求要继续录制节目。”
“假如让他离开录制地,我们不可能把他留在外面,只能关起来,他捅伤那个通缉犯绝对不能算是正当防卫,因为他身边有很多有执法权的人,足够控制嫌犯,在第一刀之后对方就没了反抗能力,他却在阻拦下继续伤人,这不能叫正当防卫,说他防卫过当我都嫌轻了。”
“但他身上还有别的事情要查,而且我们不能让他和他连带的那群人知道我们在查什么,所以如果把他关进去就会打草惊蛇,还有最坏的一种可能,他有海外背景,一旦狗急跳墙,也有概率不计代价非法出境。”
“综合考量,让韩非盯着他,跟他一起行动确实很危险,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李导,本来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但我很感谢你为他考虑,也有必要跟你陈明利害关系,消除你的侥幸心理。至于韩非,相信我,我是最不希望他出事的人,可是现在需要他出来做这件事,也只有他可以做这件事,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个人情感就做出一些错误决策。”
“我们的人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会按照你们的直播内容选择抵达的时间和地点,以保证不被他们察觉,尽最大可能保护好韩非和节目组里所有人,请你放心。”
李文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讲真的,他现在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感到惶恐了。
对面的祝成标,他知道是什么人,对方这样一个大领导,平时都是直接跟孟台对接的,就像刚才那样,有什么事告诉孟云达,然后孟云达再有选择地告诉他,这是正常情况。自己虽然是个导演吧,可是这身份在祝成标面前根本上不去台面,他完全理解。
但现在显然是非正常情况。
他就是逼逼叨两句,居然能让祝局纡尊降贵亲自解释,还解释了那么多,那么具体!
这是他能听的吗?!
李文生是真的心里发慌,总感觉是碗断头饭,又不能不接话,否则等不到以后,这会儿立刻马上就要被孟台给砍了。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卑不亢一些,清清嗓子定定神说:
“我明白我明白,您这么安排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我这就是外行指点内行,您就当听个乐,我没啥经验,纯粹怕出事儿……”
说着说着,李文生就感觉直着的腰不知不觉又弯了。
到最后他干脆自暴自弃:
“反正这事儿都听您的,您敢让韩非上,那我也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