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的护路林已是愈发的高大,也有些树没能扛过这寒冬,或经历了人为的破坏,不过,这道路总算不再是过去那般的萧瑟且空荡了。
春意盎然,远处点点翠绿。
南侧是一片密林,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沿路不绝。
偶尔听到急促的犬吠声,男人的呼叫,这是在山林里谋食的猎户。
刘桃子与高长恭领着骑士们,不急不慢的走在官道上。
他们已经进入了肆州的领地,不过这一大片地区,都没有城池,只有在险要的位置设立了几个戍关,或许还有几个村镇。
这里的山林极多,道路崎岖,密林遍布在各地。
可这里却又非常的重要,在南面的丘壑之中,存在许多的露天矿,遍布着煤,铁等重要物资。
肆,显,汾,朔等州都会派人来此处开采,而关于两侧山林的归属,几州也是存在着不小的争议,过去还曾因为抢夺这些漏天矿而交过手,死过人。
直到后来刘桃子的人接手了周边的戍关,此处的归属权进行了重新的分配,按着地理位置分别划分给周边几州,这种以官府带头的流血牺牲事件才少了很多。
众人翻过了一座小山,高长恭用马鞭指着远处,“那边就有一个大矿。”
“过去我担任肆州刺史的时候,多次前往那边,不过,这里的情况很是糟心,你知道广阿公窦泰吗?”
“知道。”
“他的儿子派人占据此处的矿场,不许其他人开采,而且也不缴纳税赋,官府都不敢插手他的事情,我几次下令想要制止,都没能压得住。”
刘桃子点点头,“嗯。”
“这些将领们,尤其是晋阳的那些人,他们都很喜欢这些矿,煤铁生意,还有马匹生意,还偷偷派遣自己的私兵来占矿,官府的军队都打不过他们。”
“若是爆发大冲突,他们甚至能调晋阳兵前来,谁人敢招惹啊。”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控制汾州?”
“不止。”
“河水以北,应当都属我。”
高长恭一愣,“你要直接攻打他们?”
“让北道尚书台下令,安排上下官员,哪个州若是不遵从,就出兵讨伐他们。”
刘桃子说起了自己的计划,“我在离开之前,派人送去书信,将治理各州的事情交给了高浟,而准备的差事则是交给了祖珽。”
“何谓准备差事?”
“北地官员名单,以及足够的吏,足够的兵。”
“具体的计划,还得回去后跟祖珽等人商议。”
高长恭轻轻点头,感慨道:“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啊.不过,地方上都是尉世辩这样的混账东西,早些接手也是好事。”
“那南边呢?”
“我目前的储备,尚且不够南边的。”
高长恭点点头,忽说道:“若是你想提拔一些合格的太守,我倒是可以为你举荐几个人。”
“嗯,且先回到朔州再商议吧。”
高长恭沉吟了片刻,忽开口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拿下清都,进军邺城,从邺城开始杀贼呢?”
“晋阳兵。”
刘桃子缓缓说道:“我不怕段韶,也不怕晋阳兵,但是如果要硬吃,与段韶血战,伤亡太大。”
“当下以边塞几州,想要让他们不战而降,有些困难。”
“可若是再等几年,情况就会不同。”
高长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晋阳兵乃是国内最精锐的军队,若是死于内耗,我也觉得格外可惜,虽然晋阳将领们大多残暴,不遵守法度,可晋阳兵纪律森严,谨遵将令,全看主将之为人。”
“若是能将晋阳兵收下,以勇猛的将领们来担任军官,当战无不胜。”
“不过,就是将领和军官有些难以解决.”
两人正说着,从侧面的小道上却行驶来一支车队,车上满满当当的,皆是矿石,这些还没有进行冶炼的矿石要从这里被送往城池,在那里有专门的冶炼工厂,齐国的冶炼工厂几乎都设立在朔,肆,并三州,也基本都是由勋贵们来着手进行的,哪怕齐国针对盐铁战马煤炭有再详细的政策,可真正令人执行,却全然看不出半点效果来。
远处这些车队看到正在行军的骑兵们,此刻也是有些慌乱。
他们赶忙停了下来,有护卫说着什么,甚至有人开始往回走。
“燕将军,你去查查他们的过所和税牌。”
刘桃子轻轻开了口。
燕黑靼当即领兵前往,刘桃子则是继续行军,走了许久,燕黑靼再次追上了他们,告知了情况。
有过所和税牌,属于是正规的有证开采。
刘桃子便没有再过问了。
此处虽少城池,道路崎岖难行,可也别有一番风景,植被茂盛,散发出一种新春的味道来,刚刚融化的山泉流淌不息,清澈见底,冰凉美味,吃起来格外的解暑。
远处山峰上的周人戍关已经被拆毁了,再也没有周人跟齐人在山顶山脚对视的画面了。
周人主动放弃了这一带的兵力,用以回缩防线。
玉璧城。
城池格外的忙碌,城门打开,有诸多马车正停放在城门两旁,有序的运输物资。
城内同样如此,甲士们看起来都很忙碌,城内各地都能看到纵马的骑士和小跑着的武士。
官署之内。
韦孝宽披着厚厚的衣裳,坐在内屋,平静的给自己倒茶。
另外一个赳赳武夫坐在他的面前,只说体格,却比韦孝宽要大了一圈,腰间系着万钉金带,虎背熊腰,正是太保达奚武。
达奚武看着韦孝宽认真的倒茶,笑着的问道:“国公不给我倒一些吗?”
韦孝宽便为他倒了些,“我只当是达奚将军不喜欢。”
达奚武吃了几口,“若是国公所赐的,那自然是喜欢的。”
韦孝宽苦笑了起来,“国公,国公,还真是有些不太习惯啊。”
“这不是您一直都盼望着的事情吗?”
达奚武笑着说道:“册封国公,离开玉璧,就是苦了我喽,好不容易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又被派回来了。”
韦孝宽升官了,也终于可以离开玉璧城了。
宇文护让有着长期驻守玉璧经验的达奚武来接替他,同时又拜韦孝宽为郧国公。
韦孝宽眯着双眼,脸上看不到半点的喜悦,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忧伤。
“这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达奚武一顿,缓缓说道:“这如何不能算是好事呢?郧国公加大司空,进夏州总管,都督夏,银,绥,延,丹五州诸军务事。”
达奚武摇着头,“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啊。”
韦孝宽没有说话。
“我怎么看你一点都不开心呢?”
“此番晋国公已经后悔当初没有听您的,进行补偿,又决定将前线交给您,任由您自己做主,这不是好事吗?”
“后悔?”
韦孝宽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睁开,眼里闪烁着一丝凌冽。
“当初刘桃子做使者前来,我要杀他,却被晋国公忌惮。”
“后来随国公第一次出征,我提议全力攻杀刘桃子,他不听从。”
“这次晋国公大军出击,我给他建议,让他先攻刘桃子,他也不曾听从。”
“怎么现在刘桃子大势已成,国内再无敌手了,便开始后悔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
“我已年过半百,晋国公是指望着我能去打杀了刘桃子吗??”
达奚武有些惊愕,韦孝宽跟其余将军们不同,向来温和谦逊,很少看到他如此生气,说话如此直白。
“郧国公,您这是什么意思?”
“达奚将军平心而论,晋国公是真的后悔了吗?是真的将大权交给我了吗?”
达奚武一顿,不敢说话。
韦孝宽冷笑着说道:“刘桃子领兵攻打长安,他的部将姚雄击破了盐州,在夏州被阻挡。”
“如今晋国公不让我做原州总管,却让我去做夏州总管?”
“夏州能作为后援的盐,灵二州都在敌人的手里,身边的银州又被打烂了。”
“夏州就像是凸出来的一块,插在刘桃子的腹地城破,人少,兵不足,粮草不丰,还好有个银州能作为缓冲,不然就是三面对敌!!”
“这是让我去防守刘桃子?这是将我当作箭靶,丢到刘桃子的面前,想着刘桃子若是生气了,就先来打我出出气,好让其余地方能安心发展.都督五州?这五州的将领都是谁?我的话他们听吗?”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可晋国公却还是没有信任我,他的后悔也只是在嘴上,达奚将军以为呢?”
达奚武愕然,他缓缓说道:“您应当知道,我是奉晋国公之令而来的。”
“我知道,当然知道,达奚将军跟晋国公相处的还是不错的,您腰间这金带,听闻是从国库里抢走的,晋国公这都没有责怪,足见他对您的喜爱。”
韦孝宽看向达奚武腰间的金带,又说道:“不过我知道你也不会将这些事情告知给晋国公。”
“你跟侯龙恩不一样,你不是他家的狗。”
韦孝宽再次吃了一口茶,达奚武却愣愣的看着他,“将军何必如此失态呢?”
“我知道防守夏州并不容易,但是,庙堂也定然不会就这么看着您去挨打,粮草,军队,肯定都是给足。”
“此番虽然挫败,可我们整体还是没有受到太多损失,国内精锐依旧有十余万,能臣猛将无数,几次小败不算什么,往后肯定都能讨要回来。”
韦孝宽笑了起来,他摇着头。
“对抗已经结束了。”
“我们必败无疑。”
达奚武当即就有些生气了,他缓缓皱起眉头,“我虽然敬重将军,却不敢苟同将军这番胡言乱语。”
“刘桃子固然名将,可大周境内,名将也未必就少于他,便是我,不敢说能赢他,可若是兵力相当,也绝对不会怕他。”
韦孝宽看着生气的达奚武,笑呵呵的再次为对方倒茶。
“我所说的胜负跟战事无关。”
达奚武彻底懵了。
“与战事无关??我不明白。”
韦孝宽平静的问道:“我想问问将军,将军觉得,过去的齐国跟周国,孰强孰弱呢?”
“过去.大概是伪齐吧。”
“那如今呢?”
“当然是大周!”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们名将辈出.”
韦孝宽摇着头,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明亮,“我一直都很忌惮刘桃子,却并不忌惮他的勇力,也不忌惮他麾下那精兵强将。”
“我所忌惮的乃是他在治下的作为。”
“齐国占据着最富裕的地方,人最多,耕地最多,哪怕是如今,齐国的国力依旧比我们强横,哪怕有一日我们灭掉了齐国,到他们灭亡的那一刻,他们的国力依旧是比我们要强悍的。”
“而我们之所以能战胜他们,只是因为齐国内部诸多问题得不到解决,加上那些君王们的贡献,使他们看起来倒像是弱势的那一方。”
“可刘桃子就不同了,他是能解决这些问题的。”
“当初在武川的时候,后来占据边塞的时候,他不是唯一发现问题的,也不是唯一去解决问题的,却是解决的最成功的。”
“经历了这么一次战役,大周至少五年,最好的情况下四年,都无法再出兵讨伐伪齐了。”
“而刘桃子大获全胜,带着随国公的头颅返回齐国,谁人还能与他作对?!”
“他这次回去,就不会再收敛,会一点点蚕食齐地将这些地方都变成如他治下那般。”
“一个胡长仁所统帅的齐国,不值一提,但是一个刘桃子所统帅的齐国,那是何等的可怕啊!!”
韦孝宽的眼眸里满是绝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恐怖的场面。
不知为何,达奚武忽然哆嗦了一下,似乎是看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场景,他又急忙摇着头,将这些画面淡化。
“不会的。”
达奚武认真的说道:“这些年里,我们的国力增长迅速,刘桃子能治理,我们也能治理.”
韦孝宽再次吃了口茶。
“你说的对,这些年里,确实是这样,不过,这几年,我们国内的很多问题也开始涌现出来。”
“人口增加太快,兼并再次出现,授田均田受损严重,如今的官吏们,甚至只是以人头来计算耕地,再以计算出的耕地来收税,实在荒唐!”
“而各地军府兵,则是以均田为基础的,均田受损严重,被人破坏殆尽,则军府受害更大.”
达奚武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缓缓拿起了茶,一饮而尽。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两人都不说话。
过了好久好久,达奚武方才问道:“郧国公想要怎么办?”
韦孝宽猛地甩下了身上的披风,整个人抬起头来,那干瘦如铁的脸色变得无比坚毅。
“唯有报国而已。”
“老夫年迈,力有不足,对国内诸事,更是无力补救。”
“只是,庙堂既以我来担任将军,我就当拼杀在前线,便是豁出这条命来,也要挡住刘桃子,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许刘桃子兵锋靠近长安!!”
“达奚将军,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我也知道晋国公对你交代了什么。”
“若是你还有一点报答国家的想法,若是我的话你听进去了一些,那就勿要做出伤害自家人的事情来。”
“这玉璧城的将士们,跟随了我很久很久,确实,他们更愿意听从我的军令,但是,他们都是国家的基石,我从未有过背叛国家的想法,他们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有一天,我死在了夏州,刘桃子领大军前来,他们仍然会愿意跟刘桃子决一死战。”
“达奚将军,我希望你能善待他们,便是罢免,也勿要打杀了他们。”
韦孝宽站起身来,朝着达奚武用力一拜。
达奚武的脸色通红,甚至开始发烫。
因为在他到来此处之前,宇文护确实找他说过这件事,宇文护认为玉璧的许多将士们只知道韦孝宽而不知道晋国公,暗示他可以设法解决掉这些人。
这些不能给外人讲述的东西就这么被韦孝宽给戳破,不知为何,达奚武心里忽出现了一抹愧疚和纠结。
“郧国公起身,起身吧。”
达奚武举起手来,认真的说道:“我对天起誓,绝对不会残害玉璧的将士们。”
韦孝宽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猛地出现了笑容,他终于坐下来,没有了方才的肃穆凝重。
“不过,如实讲,能到前线跟刘桃子过过招,给他找些麻烦,我还是挺开心的!”
韦孝宽咧嘴笑着,“我很早就想跟他过招了,可惜,一直都待在玉璧,让这小子做出这么多的事情,这次前往夏州,正好让他看看我们这些老人的本事!”
达奚武也笑了起来,“我祝郧国公旗开得胜!”
“郧国公这些年里对刘桃子的判断从未出错,我想您在夏州,肯定能让刘桃子不敢轻易南下!”
“这可不好说,这小子向来是狗急跳墙的性格,浑然是个赌徒,说不定得知我去了夏州,他丢下其国内的事情不办,也要带着大军来围杀我.不过,我可没随国公那么好杀,我野战不如随国公,可要论攻防,哈哈哈,刘桃子可还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