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工学堂筹委会主任王成学从金陵乘舟,沿大运河北上,至通州张家湾下船后,被情报部北方司郎中周敏阳给拦住了。
周敏阳当初来到保州参加保州武备学堂高级将官培训班学习,王成学曾参与接待,故而相互认识。
说起来,周敏阳能出任情报部北方司郎中,与现任议政院大臣韩厉脱不开关系。
韩厉作为金陵宏光朝廷户部尚书,在顺天府境内暴露行踪,被原冀国公府军情处特别行动组抓捕之后,虽然可以说是周进一系情报系统的巨大成绩,也确实为攻占金陵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因为谢希安当初动用的人手太多,军情处埋伏在北平、通州张家湾、津州海港等地的很多眼线、暗探,都被人察觉出了端倪。
为了以防万一,军情处改组为情报部以后,对北方的情报系统进行了改组,很多眼线、暗探调往它处,谢希安也从情报系统官员改任彭城知府,从暗地里走到了明面上。
情报部任命周敏阳担任北方司郎中,掌管北地诸省情报人员,是因他以前都在宝岛上垦荒,认识他的人极少,不用担心被太多人识觉。
王成学乃内阁首辅王允老大人的儿子,身份极其特殊,他这次北上公干,又担负有替即将兴办的金陵工学堂引进顶尖师资的重任,故而情报部大臣谢希平早已给北方司郎中周敏阳发来密函,要求他尽可能替王成学一行人提供方便,并保证这些人的绝对安全。
王成学此番乘舟北上,一路水波浩渺,心中既有对未知前路的忐忑,又满怀着为学堂延揽人才的壮志豪情。
船行多日,终抵通州张家湾。他刚一上岸,便见情报部北方司郎中周敏阳已在岸边等候,身旁随从簇拥,车马齐备。
周敏阳见了王成学,立刻满脸堆笑迎上前来:“王大人一路劳顿,下官已备好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王成学出身名门,父亲王允位居首辅,位高权重,平日里旁人对他自是多有奉承,久而久之,王成学难免养出些骄纵之气。他微微仰头,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傲慢的弧度,心中暗自思忖:“这定是知晓我父亲身份,特意来巴结我的。”
于是,他也不推辞,大剌剌地随着周敏阳前往某处酒楼。
酒过三巡,王成学面色微醺,正沉浸在被人奉承的快意之中,却见周敏阳敛了笑容,神色凝重地说道:“王大人,下官有一事相告,还望您即刻买舟南下,回返金陵。”
王成学闻言,眉头一皱,放下手中酒杯,不悦道:“周郎中,这是何意?我身负重任而来,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周敏阳轻叹一声,低声说道:“三晋行省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那一品侯爵吴月先竟和清廷暗通款曲,有不轨之举,听闻双方已集结兵力,蠢蠢欲动,意欲直奔保州而来。您若此时前往保州,万一落入清廷之手,金陵方面将陷入极大被动啊!”
王成学听闻此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周郎中,你莫不是听错了消息?金陵如今正紧锣密鼓筹办清廷阿图公主与周兴王爷的婚事,此刻正值蜜月期,清廷高层怎会在此时挑起事端?他们难道不惧金陵大军北上问罪?”
周敏阳急得直搓手,苦劝道:“王大人,此事千真万确,情报来源可靠。那吴月先本就是狼子野心,清廷更是有着蚂蚁吞象之志,保不准是想趁我方松懈之时,突袭得手,占得先机。您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冒险啊!”
王成学却心意已决,一方面,他深知此次北上,替金陵工学堂延揽人才意义非凡,关乎金陵未来兴衰。若是轻易折返,他日后在朝堂之上、文人墨客之间,还有何颜面立足?父亲王允也定会受他牵连,遭人诟病。
另一方面,他对保州的城防兵力有着十足信心。保州作为北地重镇,有高级将领张诗卿率领的新编直隶新军镇守,这支部队脱胎于原齐鲁军第一师,作战经验丰富,兵强马壮。
更何况,北直隶行省预备役师师部也扎根于此,城中的保州兵工厂、纺织厂、钢铁厂星罗棋布,产业工人逾万,组织有序,一旦有事,随时能转化为后备力量,军火粮草充足,何惧那久疏战阵、不擅攻城的女真八旗?
见王成学不为所动,周敏阳劝阻无果,只得咬咬牙道:“王大人既然执意前往,下官也不能眼睁睁看您涉险,我愿率上百名好手,陪您一同前行。”
王成学心中微微一动,嘴上却仍硬气道:“既如此,周郎中这份心意,我便领了,有你同行,也好让我此行多几分保障。”
于是,一行人整顿行囊,马不停蹄向着保州进发。一路上,王成学望着北方天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赶路。
行至半途,快马加急传来的情报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吴月先与清廷勾结之事彻底坐实,十万联军如滚滚洪流,所过之处,望风披靡,直奔保州而来,沿途烧杀劫掠,百姓流离失所,惨状不堪入目。
此时的保州城内,新编直隶新军总兵张诗卿已然得到消息,他久经沙场,临危不乱,一边迅速向附近州县发出警讯,调集各方力量支援,一边紧锣密鼓地征调兵力、粮草,源源不断向保州汇聚。
城中百姓虽有些慌乱,但在官府的组织下,开始储备物资,加固城防,青壮年纷纷报名参军,准备与城池共存亡。
王成学听闻前方战报,心中不禁泛起悔意,手心沁出冷汗,暗道自己还是低估了局势的凶险。
但此刻已然深入险地,若是转身逃窜,不但惹人耻笑,更可能被敌军当成软柿子追击,于公于私,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无奈之下,他唯有催促队伍快马加鞭,向着保州疾行。
待到王成学与周敏阳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保州城下时,却见城门口一片忙碌景象。
为应对敌军围城,城外工厂的诸多精密生产机器、大型装备,都被拆散,分批运往城中妥善安置,以备守城之用。百姓们肩挑手扛,士兵们来回奔忙,喊叫声、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混乱却又有序。
城门口,守卫士兵如临大敌,仔细盘查每一个进出之人,队伍排起了长龙。
王成学心中焦急,上前一步,对着守门校尉亮出身份:“我乃金陵工学堂筹委会主任王成学,这位是朝廷五品郎中,我们有要事入城。”
守门校尉面露难色,敬了个礼道:“两位大人,小的知晓二位身份尊贵,可如今形势危急,上头有令,进出之人必须严格排查,以防奸细混入,还望二位大人稍安勿躁,排队等候片刻。”
王成学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和周敏阳站在队伍末尾,随着人流慢慢向前挪动。
春日的暖阳照在身上,王成学却只觉燥热无比,他望着城墙上忙碌的士兵身影,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敌军哨探马蹄声,心中五味杂陈。
身旁的周敏阳同样面色凝重,手按剑柄,时刻警惕着四周,低声对王成学道:“王大人,入城之后,咱们得尽快与张总兵商议对策,这一战,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队伍缓缓前行,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城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背着破旧的行囊,因被查出包袱里藏有一把不知何处捡来的锈迹斑斑的短刀,被士兵扣押在一旁,苦苦哀求。
那老者涕泪横流:“军爷啊,这刀是我在路上捡的,本想拿来防身,我不是坏人啊,家中妻儿还在城里等我,求您行行好,放我进去吧。”
守门士兵铁面无私,大声呵斥:“如今大敌当前,任何铁器都可能成为凶器,谁知道你是不是清军奸细?先押下去,等查实了再说!”老者的哭声揪人心肺,引得周围百姓纷纷侧目,却也无人敢上前求情。
王成学见状,心中一阵酸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周敏阳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微微摇头。
周敏阳低声道:“王大人,此刻军心民心紧绷,不可因一时心软坏了规矩,万一真有奸细趁乱混入,后果不堪设想。”王成学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转过头去。
好不容易排到近前,士兵们仔细查验了王成学与周敏阳一行人的通关文书,又对随行人员逐一搜身,确认无误后,才放行入城。
王成学刚踏入城门,便见城中街道上到处是奔走的士兵与百姓,搬运物资的、张贴安民告示的、救治伤员的,各司其职。孩童们躲在街角,眼中满是惊恐,妇人们低声啜泣,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忧心忡忡。
周敏阳带着王成学直奔新编直隶新军总兵府,一路上,看到街边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偶有几家还开着门,也是在为守城士兵赶制干粮、缝制衣物。
行至总兵府前,守卫通报后,张诗卿大步迎了出来。他身着戎装,满脸风尘,眼中却透着坚毅:“王大人、周郎中,你们此时前来,可真是让张某喜忧参半啊!”
王成学上前拱手:“张总兵,事已至此,我等自当与保州共存亡。听闻敌军来势汹汹,如今城中战备如何?”
张诗卿引着二人进入府内,摊开地图,面色凝重:“敌军十万之众,我城中兵力不过两万,虽有预备役师与城中百姓相助,可兵力悬殊依旧。但我已在城外要道设下多重防线,城中粮草、军火尚可支撑数月,只要坚守不出,等待金陵援军,或有一线生机。”
周敏阳看着地图,眉头紧锁:“可敌军若围城,时间一久,城中百姓恐生变数,且清军擅长骑兵突袭,我怕他们绕过防线,直扑城下。”
“是这样。”张诗卿点头说道,“敌军这次前来,沿途州县城池,都不见攻打,路边村寨,随偶有劫掠,但也只是为了补充粮草,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大规模掳掠精壮、妇人等,我怀疑他们此次的目的,是为了保州兵工厂、保州工学堂而来。他们或许以为,有了保州兵工厂的先进生产设备,有了保州工学堂的研发水平,便能和我朝长期对峙了。”
“这帮不要脸的家伙,居然想着捡现成?”王成学大骂道。他也是为了保州兵工厂、保州工学堂的高级技术人才而来,结果却被清军也盯上了,怎能让他不生气呢?
但也真因为如此,对方此次若是不能得手,恐怕不会轻易退军了。
三人围坐商议,气氛凝重如铅。王成学心中暗悔自己当初的固执,可事到如今,唯有倾尽所能,助保州度过此劫。
他开口说道:“张总兵,我此次北上,虽为学堂而来,却也结识不少顺天府官员,我这便修书一封,派人送出,或能召集一些顺天府义士前来相助。”
“顺天府义士?”张诗卿皱着眉头问道。
王成学解释说,“我以前跟随今上,充任桃李书院高管,先后分管过农学堂、武备学堂等,迄今还有一些学员,在北平城中混得风生水起。若是能发动他们的力量,组织一支援军,哪怕仅有一两千人,也能对清军起到一种牵制作用。”
张诗卿点头称善:“如此甚好,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胜算。”
商议已定,众人各司其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王成学坐在桌前,提起笔,手却微微颤抖,他望着窗外阴霾密布的天空,深知这一场大战,不仅关乎保州生死,更牵系着金陵乃至整个江南的未来。
墨汁滴落,晕染在纸上,恰似这风雨飘摇的山河,前路未卜,却唯有拼死一搏……
城中的喧嚣与忙碌仍在继续,士兵们在城墙上穿梭巡逻,百姓们在街巷中默默祈祷,远处,敌军的尘烟已然隐隐可见,一场血与火的较量,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