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细雨绵绵。
郑春寿走出屋子,心情颇为复杂,默念:
别了,大别山!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打量熟悉的家园。
院子里种着两棵树,一棵是柿子树,另一棵还是柿子树。
沉甸甸的柿子挂在枝头,大部分果子表皮泛青黄,少数微微露出了红色。
成熟在即。
不过,
自己没有机会品尝这一季甘甜的柿子了。
义父临终前的嘱咐他没忘记,定居金寨后就在自家院子里移种下了两棵柿子树。
……
柿子树,耐旱耐热。
不论是南方北方、山地平原、沃土瘦地都能生长,生命力极其顽强。
特别高产,一树能结上千斤。
树龄高达 300多年,比煌煌王朝的命都长。
更难得可贵的是,几乎不需要伺候。
不吃草,也产奶。
柿子是水果,更是粮食。
年景好的时候,精打细算的主人会晒成柿饼藏起来,备荒。
年景不好的时候,富含糖分和维生素的柿子就是正经的口粮。
很难想象,
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穷人专属铁杆庄稼”。
生命力强,高产、长寿、有营养,无需投入却大量产出的一种植物。
柿子,能活穷人命。
……
离开时,他没有锁门。
人不在家,门是锁不住的。不如敞开,欢迎八方来客。
“小橘,走。”
郑春寿拍了拍车上的口袋,示意蹲在屋檐下的宠物赶紧上来。
“喵~”
体型庞大的橘猫灵巧的窜上板车。
板车瞬间一震。
拉车的驴茫然抬头,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细雨绵绵,众人沉默步行。
橘猫似乎意识到了此行是背井离乡,而不是一次玩耍,它突然起身,昂起脑袋,左右张望。
片刻之后,窜下车,一溜烟跑回了它熟悉的窝。
在泥泞地面留下一串浅浅的梅花脚印~
……
“小橘,走啊。”
然而,
素来听话的宠物这次却不打算再听从主人的指令,庞大的身躯蹲在墙头,眼睛瞪的溜圆。
它,不想走了。
一老汉劝道:
“春寿,走吧。”
“大别山不缺吃喝,猫自己能活,说不定比我们活的还舒坦。”
郑春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扭头跟上了队伍。
出了村口,即将拐弯时。
他忍不住扭头望了一眼。
只见自家的篱笆墙头长满了猫,村里所有的猫都来了,蹲了一排,静静目送主人离开~
身后是两棵火红的柿子树。
从今日起,金寨村属于猫了。
……
六安州,霍山县城,
城门外远远走来了几个衙役。
负责城门的绿营把总瞅了几眼,皱眉道:
“好像不是咱们县的。”
另一兵丁:“说不定是州城下来的。”
郑春寿带着两年轻汉子身穿皂服手按刀柄,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径直从错愕的把总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城门洞里。
“动手。”
猝不及防的兵丁被砍翻一片。
见势不妙,把总纵身一跃,跳进护城河里躲过一劫。
远处,
上百号人举着刀枪呐喊着冲向霍山县城。
……
霍山城内有兵丁 200余人,另有弓手、衙役 100人,压根没来得及集结就被各个击破了。
金寨村众人仅仅砍死二十几个敌人,就顺利地控制了县城。
郑春寿还算冷静:
“你们几个,控制粮仓。”
“你们两家人负责收拢兵器,尤其是火器。”
“告诉城里百姓不要慌,我们是义军,只杀恶官,不杀无辜百姓。”
……
县衙内,
众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他安排。
“缴获的火绳枪发给女人和孩子用。”
“春寿,村里没人会使。”
“我会。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军队了,大家要学着听号令、学着排兵布阵。”
“春寿,我们打什么旗号?”
“白莲义军。目前军队人太少,得派人出城募兵。不过千万不要找一个村的熟人,募兵也不必太多, 100人差不多。告诉他们,当兵就发饷。”
“行。”
会议开了半个时辰,众人乱糟糟离开了。
……
郑春寿见过官兵打仗,先用大炮轰,然后排枪列阵打,最后才是冷兵器搏杀。
他召集女人孩子,演示怎么打火绳枪。先教会几个机灵的孩子,然后让他们教其他人。
之所以让女人孩子使用火器,是为了人尽其用。
火绳枪最大的优势就是对使用者的体力要求很低。
当初,
欧洲骑士愤愤不平:
有了火绳枪,一个卑贱的侏儒也能杀死一个高贵的英勇善战的骑士老爷。
大别山的女人坚忍不拔、似野草似母狼,她们粗糙的双手能纳鞋底能握锄头,也能握枪。
她们欣然接受,熟悉装填步骤,并不抗拒和自家男人并肩作战。
大别山没有哭哭啼啼的女人。
……
粮仓门口,烟火缭绕。
一群人在赶制干粮~加入了油脂、盐巴和糖的炒米香气四溢,作为行军干粮再好不过了。
相比生米,携带干粮可以节约体积,节约时间,节约燃料。
郑春寿还派人抄了一家布铺,找来裁缝制作干粮袋,每人背 5斤炒米。
城中校场,演练阵型。
一边是男人们长枪列阵。
“杀,杀,杀。”
众人一边高呼,一边前进。
一边是火绳枪射击训练。
女人孩子们第一次试射,打的墙壁坑坑洼洼。
观之,心情激荡。
身处群体当中勇气会互相感染。
一支简陋的山民武装在获得了宝贵的第一桶金之后,正在缓慢蜕变。
……
有围观少年羡慕的说道:
“郑大哥,你刚才真像个将军。”
一中年汉子问道:
“寿娃子,这都是你闹白莲时学的?”
郑春寿点头。
他当初跟着义父混过洪教主麾下最精锐的护教亲军,而行军打仗那一套都来自于前湖北绿营将官张厉勇的点拨。
虽是义军,可一切都是学的正规军。
他还将全城的牲口都集中起来了。
当初,
护教亲军,一骑双马。
长刀硬弓,进退如山。
郑春寿很想拥有这样一支军队。
……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金寨村只是一个缩影。
苏鲁豫皖狼烟四起,大哥们纷纷登场,或杀官造反,或被官兵剿杀。
砍头只当风吹地~
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热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精神千年长存。
情报署署长刘千坐镇扬州调来了大批精悍下属潜入中原,观察为主。
于此同时,
长期按兵不动的江浦镇也不再沉默。
胡之晃当众剪辫,高呼:
“天地不仁,百姓无以生存。这样的朝廷不要也罢,我,胡之晃,要为中原的父老乡亲讨回一个公道。”
“替天行道,诛杀恶官。”
数千人举起刀枪跟着高呼,现场剪辫。
……
“贤婿,你给我透个实底。你是不是那边~”
胡之晃笑笑,低声道:
“好教泰山放心,我早就是吴廷的人了,和吴皇陛下乃是八拜之交。”
“哎呀呀,好啊,太好了。”
董员外狂喜,脸涨的通红。
“咳咳,不过我还得叮嘱你保密。陛下说事关金融国策,和四海票号有关系。总之我也不是很懂,保密就是了。”
“明白,明白。”
四海票号已经过江,分号开到了扬州、安庆。
谁也不知道陛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票号掌门刘金鑫和于敏中最清楚。
……
大清朝的票号行业,原本是山西商人一家独大。
数年前,李郁炒海贸概念,把重仓囤积茶、丝的山西票号坑的倾家荡产。
后来,
清廷又杀鸡取卵,导致山西票号行业消亡。
不过,
亲王贝勒、和珅、于敏中等人都出手抢下了部分票号尸体,之后借尸还魂,搞起了自己的买卖。
大致模式就是:
票号改个名字。以前的存银统统不认,以前的贷银必须追缴。
不服?
全家宁古塔呗。
……
所以,如今北方的票号两家独大。
一家叫“中盛”,一家叫“万和”。
同时,一个谣言在客户群体当中逐渐传开。
吴廷的四海票号进军北方了。不分满汉、不分官民皆可去存银,受保护。
看似荒诞~
但是嗅觉敏锐的官绅们依旧很认真的打听着内幕。到了他们这个层级,对于敏感谣言从来不会嗤之以鼻,而是会认真琢磨、追根溯源。
打仗归打仗,生意归生意。
今日的敌人,未必不是明日的朋友。
中盛票号开封分号的大伙计就接到了请帖,邀请他到酒楼一叙。
……
大伙计和贵人的管家吃酒。
身份相符,可以聊的比较深入。
酒过三巡,
管家就问道:
“最近坊间传闻,南边的四海票号进驻开封?有这事吗?”
大伙计神秘兮兮,
开始卖弄:
“四海票号乃是吴皇皇产,性质特殊,说是到咱北方开设异地取银业务。比如,咱可以开封存银,苏州取银。”
管家点头,主动给大伙计斟酒。
又问道:
“巡抚大人就不管管?这可是敌产啊。”
大伙计得意的喝空杯中黄酒,反问:
“怎么管?”
“人家挂牌子了吗?开出铺子了吗?”
“没有吧。说白了就是个影子机构,谁也看不见,但它确实存在。”
管家心思重重回到府邸。
老爷听完默然不语,思索许久后,提笔写信询问一下京城友人。
……
吴廷通过于敏中掌握的中盛票号,不断地向外吹风。
北方存银,南方取银。
手续费 1成。
如果你不看好清廷,就应该考虑四海票号。
当然,
此等行为有很大的风险,但是高风险、高收益嘛。
中盛票号的伙计可以介绍自家客户去踩四海票号的门路,从中收取一点好处费。
即使暴露也无妨。
“通吴”是伙计的个人行为,和票号无关。砍了就砍了。
……
北方很大,人口很多。
但李郁所针对的目标群体却很集中。
在燕京、津门、济南、开封、保定、西安、太原为首的等城池,精心布局。
以中盛票号以及情报署发展的部分当铺古董行从业者为媒介,针对目标群体精准散布消息。
目标客户群体都是极其富裕的聪明人,也许半信半疑、纷纷观望,但没有一个人去官府首告,主动揭露吴廷阴谋。
原因很简单,
没有好处,可能有坏处。
万一吴廷赢了,自己的这种行为会引来血腥报复~
唯独在西安不太顺利,出了点幺蛾子。当地官绅骨头够硬,告发官府抓了几个人。
这也从侧面说明西安官绅的信心很足,对吴廷的仇恨够大。
……
北方士绅大族群体对吴廷弃科举的离经叛道行为,极度痛恨,极度不满。
而吴廷做事的口碑,也传到了北方。
尤其是根据是否抵抗而区分对待城内士绅的做法,言出法随,北方士绅心有余悸。
目前南北朝局势之下,清廷还在内斗,逐渐处于劣势。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尽量选择缄默。
但他们私底下也不免吐槽一句:
“江南人心眼小。”
他们认为吴皇心眼小,睚眦必报。
四海票号是皇家产业,是吴皇敛财的工具。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大家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得罪吴皇。
有精力就多搞点私兵、多修几座坞堡,不管将来怎么样,自己手里有兵有粮都是筹码。
投降,是要看筹码的。
投降,是要看筒战价值的。
大家都是聪明人,死心眼忠于大清的没几个。
以前?
八旗刀快,大家不敢不忠。
现在不一样了,朝廷式微,北方失控,地方士绅权势水涨船高,大家当然是“前恭后倨”啦。
……
实际上,北方士绅的反应都在李郁的预料当中。
人性就是这么回事。
趋利避害乃是本能。
能够混到帝国精英杰阶层的人都是极度理智,极度冷静的。他们从来不会意气用事,他们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庞大的家族。
就像靖海侯施家,
说起来自己当初就是踩着施家的某位子弟尸体起兵的。
但又何妨?
如今,投靠过来的施家不会有一丝仇恨。
相反,施令洋还自觉的把那一房的人都雪藏了,送去武夷山自家茶庄低调度日,远离官场。
省的引起自己的观感不适~
李郁甚至不无恶意地揣测,如果“四海票号”的谣言广泛流传,民间人人皆知的话,必定会有热心百姓、忠诚书生主动去官府告发。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总之,
精通人性的吴皇给北方官绅罗织了一张大网。猎物不管进退,终会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