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
天启阴沉着脸坐在殿上,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朝臣。
朝会刚一开始,大小臣工就论起辽、沈失陷之责,则群情汹汹相互指责。可论起克复辽、沈之策,则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听着下面众人的争吵不休,天启冷眼旁观心中冷笑,这些臣子既拿不出可以拯救危局的办法,也推选不出可以拯救危局的人物,大小言官反而以辽、沈之败为由竞相攻击,试图让政治对手承担战败的责任。
毕竟袁应泰已是当时东林阵营能力相对突出的官员,依然落了个军败身死的下场,而那些远较袁应泰庸碌得多的文官在这种势若累卵的危局中如果远赴辽东,无异于以身饲虎,必死无疑。
吵闹了好一会儿都没分辨出一个结果,听得不耐烦的天启再不理会,索性就当众宣布了对袁应泰的追封。
当大臣们听到皇帝要追封兵败身亡的故辽东经略袁应泰为兵部尚书的时候,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神色,毕竟辽东之战败到如此程度,皇帝非但没有追责最大的责任人袁应泰,反而亲口追封他,这实在是让人意外。
一时间其余各党脸上表情不定,琢磨着皇帝这么做的用意时,一直没开口的首辅刘一燝见时机到了当即站了出来,向皇帝行礼,随后说了一通什么袁应泰为国尽忠,虽辽东一战有过,但罪不在袁应泰一人,实乃武将之错,以至如此结果。陛下明辨事理,洞悉真情,施恩于袁应泰,皇恩浩大,做臣子的感恩莫名……。
这一通话说出去,众人听在耳中略有所思,如果说这事的背后没有东林党的影响,其余各党是绝对不信的。
说完了袁应泰的事,刘一燝由辽东战局突然又提到了之前罢免熊廷弼一事。他对天启道,这一次辽东战败不仅是袁应泰的问题,也和之前罢免熊廷弼有关,如果不是因为熊廷弼去职,袁应泰初到辽东还未熟悉情况的话,辽东也不会遭受如此惨败,如今事到这样的程度,他作为内阁首辅建议天启重新启用熊廷弼。
这话一出,众人看向刘一燝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谁都知道当初熊廷弼去职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因为东林党弹劾造成的么?你刘一燝可是东林党的大佬,更是内阁首辅,现在居然在朝堂上闭着眼睛说瞎话?难不成当初弹劾熊廷弼不是你们东林党干的,是别人干的?
坏人是你们做,现在好人又是伱们东林党来做?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一燝的话音刚落,兵部给事中郭巩当即忍不住就跳了出来,强烈反对启用丧师误国、假病欺君的熊廷弼。
“郭巩!”
“臣在!”
“既然你觉得熊廷弼不堪大用,那么朕派你去经略辽东如何?”天启直截了当问道。
“臣……臣……。”郭巩脸色顿时大变,耍嘴皮子他在行,可带兵打仗他根本不懂啊!郭巩虽在兵部任职,可只是一个言官,哪里懂得军事?再说了,袁应泰之能满朝上下都知晓,就连大名鼎鼎的袁应泰都在辽东落得如此下场,他郭巩去了辽东不得死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郭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天启这个问题,额头冷汗直冒,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瞧着他这幅胆小如鼠的模样,天启的脸上掠过一丝厌恶之色。
“当年熊廷弼在辽东巡抚任上,你就再三弹劾,后熊廷弼经略辽东,你郭巩依旧弹劾不断,而今辽东战事糜烂如此,你不以国事为重,依旧不遗余力反对启用熊廷弼,究竟意欲何为?”天启的声音并不洪亮,说话的语气也极为平静,但这几句话在郭巩耳中听得无意如同炸雷一般。
“臣……臣……。”郭巩跪倒在地,满面惊惶。
“言官风闻奏事有弹劾之权,此乃太祖定下的祖制,但一味捕风捉影,以个人喜好攻陷同僚,已失朝廷设置言官初衷。”
“熊廷弼之责朝廷核查早有定论,朱童蒙的奏折如何你难道不知?熊廷弼经略辽东功大于过,朕也下旨说过熊廷弼力保危城,功不可泯的话,难道你以为朕和内阁都错了么?”
郭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时兵部尚书张鹤鸣出来打圆场,当庭训斥了郭巩几句,随后替郭巩解释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熊廷弼的的个人看法不同罢了,主意依旧是为了国事,绝对没有掺杂其他意思。
张鹤鸣这么说,刘一燝在一旁也替郭巩说了几句好话。
张鹤鸣是部堂大员,既然他说了话天启不能不给面子,何况还有内阁首辅打圆场,天启当即严厉斥罚了郭巩,罚了他三月俸禄,让他滚下去反省。
等郭巩退下后,天启开口询问刘一燝如何启用熊廷弼,刘一燝说了些自己的看法,听完后天启似乎颇为满意,当即下旨启用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接着刘一燝立即表示同意,随着刘一燝的发话,东林党的其他几位重臣也一同表示了同意的态度,这样一来这个事就算定了。
这一幕所有人全看在眼里,能混到朝堂上的全都是人精,大家哪里会不瞧不明白?
这分明就是皇帝和东林党私下做了一场交易,皇帝捏着鼻子没有追究袁应泰的责任,而东林党也因为这个事答应了皇帝起复熊廷弼的要求。
搭好了台子,君臣一唱一和,三言两语就把这个事给定下了。
那些原本准备就辽东之败针对东林党的大臣们心中极为失望,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在这个事上和东林党联手。
事至如此,大家也没办法,皇帝开了口,东林党也同意了,尤其是首辅代表内阁确定了态度,这个事已成了铁板钉钉。
退朝时,不少人望向刘一燝的目光中带着寻味,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其他党人,而东林党的人也不是没有,众人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各自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盘算。
两日后,天启下了一道赦书给熊廷弼,表示他之前对熊廷弼的罢职悔恨之意,同时招熊廷弼速速入京,以托付辽东之事。
正在家乡的熊廷弼接到起复的旨意和赦书后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忧心忡忡。辽东战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熊廷弼的耳中,对于辽东遭受如此惨败,熊廷弼是痛心疾首。
由于袁应泰的缘故,导致熊廷弼在辽东之前的布局彻底失败,而且不仅如此,眼下的辽东局势已比当初萨尔浒之战后更为艰难。
由于辽沈的丢失,大明在辽东的军事力量被削弱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再加上之前的防线已全部落到后金手里,还有七万精锐的军队的被灭,尤其是白杆军和戚家军的惨重损失,辽东局势用糜烂二字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虽然熊廷弼不是只懂纸上谈兵的袁应泰,他是有真正本事的人,可面对这样糟糕局面熊廷弼心中半点底气都没。
如果是辽东之战开打之前让熊廷弼复职,那么熊廷弼丝毫不会担心,因为那时候大明在辽东无论是军队还是防线依旧都在,可现在这些已经全没了。
用悲观的词语来形容,现在的辽东可以说是外无应援,内无帮助,熊廷弼的本事再大也不是神仙,他根本想不出来到了辽东后怎么稳住局势,又怎么扭转这样的劣势。
但是朝廷的旨意他又不能不遵守,而且这一次皇帝表现了极大的诚意,非但为他之前弹劾正了名,还任命他为兵部右侍郎,让他立即前往京师面见皇帝,着手准备赶赴辽东。
在这种情况下,熊廷弼只能动身前往京师,一路上想了许多,更细细琢磨如今的辽东究竟怎样应对的办法。
而在这个时候,在潞州卫的朱慎锥也终于得知了辽东战况的结果。
周安民、王荣、王晋武、朱慎锥四人围坐,等周安民细细讲完后,众人一言不发,片刻,王荣狠狠一拍桌子,怒道:“袁应泰丧师辱国,罪该万死!”
“也不能这么说,袁应泰虽兵败,但此人的气节还是有的……。”周安民解释了一句。
“气节?个人气节又能如何?难道他这一死能让战死沙场的将士复活不成?能让丢失的国土重归于大明不成?还是能让建奴灰飞烟灭不成?”王荣吹胡子瞪眼,愤愤道:“如是这样,大明能自杀殉国的臣子不计其数,以后打仗无需再派什么将士,直接让这些大头巾上阵以气节应付得了!”
“况且,战败到这种程度,他袁应泰难道还能活得成?横竖一死,无非只是换了个死法罢了。现在倒好,辽东之败的罪责非但没落到袁应泰的头上,反而成了英雄了?简直无法理喻!”
王荣这番话无法反驳,周安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其实在他心里也是如此想。袁应泰死不足惜,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当初要不是熊廷弼去职,以袁应泰接替辽东经略,也不会导致如此惨败。
一旁的朱慎锥心中更是难受之极,虽然对于朱明他的认同感不强,毕竟他这个身躯中藏着一个后世的灵魂。而且历史的走向朱慎锥也知晓一二,可当真正身处这个时代,亲身感受的时候,心情又是完全不同的。
辽东之败让朱慎锥无法想象,更没想到会败的如此惨烈。尤其是从周安民口中听到白杆军和戚家军在浑河那轰轰烈烈的一战经过,热血沸腾之余,更有着深深的悲哀。
这两支天下强军就这样在浑河边战至最后一刻,最终全军覆没,朱慎锥心里压抑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同时,对于袁应泰的无能,朱慎锥更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