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渐白挪开脚步,将那根被踩得皱巴巴的烟捡起来,摸着折断后的乌黑的烟丝,露出一个要哭出来的笑。
“他当我是白痴吗?家访要挑夜深人静的半夜,要说亲爱的表达对老师的尊重。”
尤雪珍注视着他抬起头,目光是正在溺水的蝴蝶,飞不起来,睫毛挂着刚才笑出来的泪滴,将空气蕴湿,她的心脏也跟着沉下去。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做错的那个人是自己,喃喃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来自于大人世界的,也许之后他们会习以为常的一面,当时只是少年的他们却无力承受。那些知道父母并不相爱的瞬间,知道父母并不注定会爱孩子的瞬间,知道家庭并不是温暖的巢穴,也许更接近一台绞肉机的瞬间。
于是通过分担秘密,你加上我,好像我们合在一起就能拼成一个大人,可以对那些丑陋的真相不痛不痒。
他们不仅是朋友,同时也是最初替对方谋杀伤痛的帮凶。
所以他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这句话呢?
尤雪珍在最初被戳穿的慌乱后,浮上来的居然是一种愤怒。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保护着他们的关系不被她的私欲破坏,他呢?
是出于试探,还是出于好玩,总之,不会是出于对她的喜欢。唯独这一点,她不相信。
所以她更愤怒。
尤雪珍冷下脸,一字一顿道:“这个玩笑不好笑。”
叶渐白因为冷意吸了吸鼻子,喃喃说:“这次新年回家,我回高中看了看,出来的时候,路过那个我们高中每天上学都会路过的那个图书馆。那天我走到门口,看着里面的灯,突然意识到我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尤雪珍一愣,也想起了那间图书馆。
被他这么一提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也从未进去过,明明那时候都会看到,却没有一次想进去的念头。
叶渐白垂下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也不是说讨厌图书馆不想进去,好像只是因为天天能看到的地方,总觉得下次有机会再进去吧。难道是因为这样,才直到毕业都没去吗?”
尤雪珍的舌尖尝到一丝苦涩,仿佛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过那天我终于看见它了,决定走进去。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想到了你。”
叶渐白望向她。
“我在想,你就是那座我一直看见却一直路过的图书馆。”
它和她一样,总是紧闭着门,比起图书馆,更像一幢沉默的堡垒,一座青春的地标。它总是在那儿,让人安心,却也不会让人产生更多想法。
直到有人不远万里,先他一步,推开了那扇门。
在孟仕龙之前当然也有人追过尤雪珍,起先他以为孟仕龙也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那些人个顶个地烂,有人曾用匿名账号在尤雪珍的Q/Q空间表白,后来打篮球的时候他无意听到原来那是隔壁班上男生的一个赌。他狠狠揍了那帮人一顿,后来对接近尤雪珍的男生都极为戒备。
同样,他看不爽孟仕龙,也不认为他能是什么好货色。年纪轻轻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彼此经历这么不对等,尤雪珍怎么玩得过?
尤雪珍也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他。
但在港岛,她丢下他去和孟仕龙过圣诞夜的那一刻,他开始意识到,或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或许他真的会夺走尤雪珍。
在港岛的最后那个夜晚,他口不择言地让她不要和孟仕龙来往,连他自己都分不太清这到底是出于朋友的占有欲……还是更可怕的心思。
但在除夕的那个夜晚,他终于厘清了这份在胸口横冲直撞的,快撕裂自己的情绪是什么。
差一点点,他就要和最好的朋友接吻。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吻下去就完了。
她已经要走了,顺利的话很快可以开启一段新的恋爱,他们当了那么多年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他吻下去该怎么办,他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至少,在看到那张纸的背面之前,他一直不确认她会对他掺杂除了朋友以外的情感。
试衣间里撞见他和别人在一起,她能轻松地发来微信调侃。黄芊茹急性肠胃炎他不得已放了她鸽子,却发现她原来根本不在乎和他的约定。生日聚会上以为他对毛苏禾有意,就主动换位置帮他牵线搭桥……还有太多太多,她面对他那些恋情时的云淡风轻。
他偶尔会想,这不会是除了朋友以外该有的反应。
也不是没有觉得不对劲的时刻,但谁又敢说这不是一种对朋友的占有欲呢?就像他也会对她有那样的情绪。
这世界上的随便谁都可能会喜欢他,唯独尤雪珍不可能。
那个见证过他那么多难堪的那个人。
更别说,他见过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因此,察觉到自己即将失控的时候,他逃了。无论是在圣诞节后让自己疏远和她见面,还是年后借口莫须有的婚礼匆忙订票回家,用拉开的距离和时间让自己调整好如何去假装。
至少,得学会跟她一样的云淡风轻。
假装对他来说不难,就像曾经假装父母感情很好,他是个很幸福的小孩一样。现在假装他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等某日收到她和孟仕龙交往的消息,他会学她调侃他一样调侃她。
他想,人最直白的感情往往需要隐藏。真心话是俄罗斯转盘里藏在空弹里的唯一一发实弹,而人和人的羁绊是躲在山林里的小鹿,越长久越不能惊动,放任自己就是送给这段关系一颗子弹。
他还记得高中那时候自己痛苦挣扎了一个月,告诉妈妈爸爸其实出轨,你要不要离婚的那个夜晚,妈妈轻松地插着花,把多余的枝桠剪掉,笑笑说,小白,我早知道了。
她没有任何表示,用一直微笑的脸告诉他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从此,那种意识逐渐渗进他的人生。
所以就算到此刻,他依然并不清楚,对她的感情到底是现在才意识到,还是很多年以前——
高一的某个黄昏,大家在操场里上体育课。他借着上厕所偷溜回空无一人的教室,从书包里拿出揣了一路的《樱桃小丸子》全集,想塞给刚经历爷爷去世的尤雪珍。
他走到她的书桌边,弓腰一本一本很努力地把漫画塞进去,塞得太满,她的音乐课本从里面掉出来,随之掉出来的,是一张画着音乐老师的素描。
看着地上轻轻躺着的画像,他突然汗流浃背。
广播里叮叮当当响起下课铃,他用校裤蹭掉手汗,匆匆把画像叠好,塞进课本,塞进书桌,关上教室的门。随着黄昏一起落下去的,他没来得及去细想到底是什么的心绞痛,也被塞进那年的空教室,塞得很满,很满。
他想过是不是自己误会,试探地问她后却得到了不要告诉别人的回答。被戳穿后的尤雪珍在他面前也就不再避讳,他变成她暗恋的唯一出口,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人一人一瓶汽水,不过都是他在喝,她在说,说老师今天冲她笑了,老师今天的黑衬衫好有气质,老师弹钢琴的姿态很优雅,老师老师老师!
砰,碳酸汽水在他胃里爆炸。
他粗暴打断她,嗤鼻说这点事情都能说成祥林嫂,至于吗!尤雪珍不高兴地皱眉,凶他说你没喜欢过一个人你根本不懂!
他不服气,喜欢一个人能是什么感觉,真的能像她表现出来得那样快乐吗?
他不想要认输,他想在尤雪珍面前也有的东西可说,想要感受喜欢一个人的快乐。
于是他最后接受了郭茹的告白。
接受告白的那个晚上,他照例和尤雪珍放学回家。路上,他回忆着她那样兴高采烈的语气说自己谈恋爱了。
她意外地哦了一声。直到走到分开的岔路口,她的眼泪忽然像瀑布一样落下来。
他慌里慌张地问她怎么了。
她一边擦,一遍泪水涌出更多,轻描淡写道,老师要结婚了。
他愣在原地,陆地变成海洋,他被那些眼泪淹没。
现在再回想起来,也许当年你的眼泪,是不是有一点为我而流的呢?
为什么当年让我看见的是那张画像,而不是那张表格的背面?
叶渐白压住心脏里传导上来的痛感,越发微笑地看着她。
“收到课本后我想了很多,是不是烧了它,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依旧故作轻松,“但如果,如果我们还有可能。”
尤雪珍没有回答,因为她的手机响了。
她发给孟仕龙的那个视频,他并没有睡,在此刻给了她回音——
龙:「好漂亮」
龙:「你名字中的雪」
有时候,风景并没有多大的意义,雨是雨,风是风,雪是雪。尤雪珍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也能具化成一场雪,有人喜欢这场雪,是因为她的名字。
叶渐白眼睁睁着她因为逃避问题去看手机,然后陷入怔忪。
雪下得越来越大,像烟雾,隔在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他们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尤雪珍抬起头,终于看向他被雪花刮冻的脸。
“事到如今,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那的确不是玩笑,写下那行字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讲出来就害怕失去你的程度。”
“但是现在……”
她想着孟仕龙望向自己的眼神,紧了紧手心。
这里仿佛还留有他的眼泪。
“——我心里已经住进另一个人了。”
第50章
尤雪珍说完这句话, 叶渐白的表情静止,世界的雪花却继续落下来了。在这个空隙里,她把伞还给他,转身离开。
曾经无数次, 叶渐白向自己告白的场景在她的幻想里、梦里出现过。有时候想象会用尽人的力气, 正式开赛的时候, 反而没余力登场了。她做不到任何很好的对应。
她甚至到现在依然并不认为这是真的。
这或许是个恶作剧吧,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但是她看着叶渐白的表情, 当她说出“我心里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的那句话之后,那副从来只会冷落别人的脸上出现被人冷落的表情,她说不上来自己是痛快还是痛心。
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感情交代出去,身体突然就空了,上宿舍楼的脚步都是飘着的。她觉得很空,介于轻松与空虚之间的茫然。
尤雪珍很早就认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在她过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 在她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在她拎着行李箱登上飞西荣的航班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要去往新天地, 以一副无坚不摧的大人模样。
但转身离开的这一刻, 她才知道自己或许并没有成长为自己想象中的大人,一回到宿舍,身体就承载不住情感的高负荷。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床,倒头栽进枕头。
这个晚上她应该是做了很多混乱的梦, 醒来后却一个也不记得,唯独想起的是孟仕龙的消息自己还没有回。
她赶紧按开手机,被微信多到可怕的红点消息提示惊到。
——谁给她发了这么多消息吗?
点开微信才发现, 原来是被拉进了一个新的小群。
群名叫「告白大作战」。
群主是左丘,把她、袁婧、孟仕龙还有叶渐白全拉进来, 唯独没有毛苏禾。
尤雪珍往上翻了遍聊天记录,才知道左丘要背着毛苏禾要搞一个大动作——原来隔天就是二月十四,情人节,这天总是和过年隔得很近,对一向单身的她而言,就是一个赖在家挺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