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王城外,春播早已完毕。
彭陵带着五百兵,来到了沁水西岸的邸阁旁,监督役徒领取资粮。
河对岸是平坦的草地,此时已长出点点嫩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草地再过去则是大片农田,麦苗长势良好,似乎预示着今岁是个大稔之年一一即便运气稍差,也是个平年。
太守陆荣、郡丞韦(i&o)二人站在草场、农田的交界处,指指点点。
陆荣是天子门生,早年从军,后转文,从一县佐吏干起,及至河内太守,为天子守着这个夹在洛阳、上党之间的锁钥之地。
韦的底细也被大家知晓了。
他是刘汉黄门侍郎,入本朝连降好几级,还被调离了长安,到野王担任河内郡丞。
不过彭陵还是很承他情的。盖因韦在野王开了家私学,由其子侄教授文学,彭陵二子就在这间私学内读书。
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不好意思再骂韦,
东方天际边,隐隐约约有座庄园。
庄园内开出了一支队伍,看人数在五百上下,清一色的壮丁,赶着牛马大车,甚至还有驴骤等驮兽,浩浩荡荡,渡河西进、南下。
待行至渡口附近时,领头一人下马,拜伏于地。
彭陵擦了擦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家的张安。
这个张家在大晋朝那会还算有名,河内平皋人,后迁至野王。
族中出了个张春华,嫁给司马懿为妻,司马炎开国后被追封为皇后。
当然,听闻在后汉年间家世更不得了,连续出了司徒、太尉,二世三公。
既是同乡,又是豪门,河内张氏与司马氏联姻就很正常了。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张氏在大普朝六十年「太平盛世」逐步走衰,还不如汉末那会呢。
及至晋末,河内被王弥、石勒、刘雅等人轮番占据,张氏虽勉力自保,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大梁开国后,张家只有一两个子弟在外郡当个县级佐官,哪天重录谱,河内张氏可能沦落为寒门一一这坠落的速度有点快。
太守陆荣似乎没什么耐心,略略说了几句话后,便挥手让此人离开。
韦亦袖手立于一侧,没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张安。
司马懿秉政那会,韦氏能这样对待张氏吗?显然不能。
但现在可以了。
张安也不着恼,牵着马登船渡河,很快来到了西岸,见得邸阁这边的动静,
想了想又凑过来,大笑道:「竟然是彭官人,听闻你升幢主了,可喜可贺。”
新朝建立后,禁军也捞到了很多好处。
比如督伯、幢主都有官品了,前者是从九品,后者是正九品,这是魏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也就是说,彭陵现在是官人了,而张安这个张春华的族人后裔则不是。
如果不考虑底蕴、名气、财富、部曲的话,彭陵和张安现在门当户对,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实际生活中,又怎么可能不考虑这些因素呢?
一个家族的经营,不是一两代人就能成功的。即便河内张氏穷到饥一顿饱一顿,而彭陵升任六七品官,让别的家族选择联姻,也只会选穷困潦倒的张氏,而不是暴发户彭氏。
不过彭陵也不在乎就是了。
他没有太多的想法,见着张安时,只道:「别耽搁了,速速南下听令,天子不日西行,若失期了,你家这坞堡就得拆了。」
张安闻言,面色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笑道:「彭幢主说得是,这就告辞。」
说罢,退回到了渡口边,等待自家坞堡民们把车马、役畜一一渡过河来。
野王城郊这一片,乡村错落有致,绵延出去很远。
张安静静看着,心情复杂难言。
这都是黑稍左营将士家人集中居住的地方,每家分个五十亩地,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他们的丈夫、兄弟、儿子则在野王当兵,拱卫洛阳北大门。
这么一支军队的存在,已经深刻改变了河内的格局乃至风气。
目之所及,乡间顽童们拿着木棍,在河边打打闹闹,欢笑不已。
有些大孩子甚至一把住那些五六岁的小童,让他们拄着木棍列队。
这在旁人看起来可能想笑,但张安却笑不出来。
今日是流着鼻涕列阵的顽童,十年后就是粗通技艺的少年,二十年后就是合格的兵员了。边塞军镇若招募从军健儿,完全可以从他们中挑选。
只要真的有功名利禄可取,以方为单位计数的孩童中,总有人愿意去的。
一郡如此,扩大到整个天下,数万人唾手可得。
******
陆荣巡视一圈后,渡河回了西岸。
韦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有时候真羡慕他们几个啊。」乡间小路之上,陆荣突生感慨。
韦眼珠一转,便明白什么意思了。
陆荣的资历之老,完全可以和王雀儿、金正比肩。
他们两个一为单于大都护,一为镇西将军,都不是陆荣这个太守能比的。
陆荣长子名叫陆新,可以入今年新开办的太学,也可以入武学。许是不甘心,陆荣将长子送进了梁县武学。
「罢了,都是陈年旧事。」陆荣又摇头道:「这把年纪了,还想那么多作甚。宪道,向北转输资粮之事,就由你担着了。」
「是。」韦应道。
天子要对西凉动兵了。
不出意外的话,一共三路人马。
北路军自阴山出发,绕行居延海,自北向南攻击。
这一路主要是拓跋鲜卑骑兵,但朝廷不可能一点人不派。
事实上,北路军由单于大都护王雀儿任统率,领高柳、武周二镇骑马步兵三千,由单于府参军桃豹统领;
岢岚、新兴、雁门、代四郡胡骑五千,由岢岚太守刘昭统领:
左骁骑卫骑军三千,并幽州突骑督一千五百,由左骁骑卫将军邵慎统领;
上党羯骑五千,因刘闰中随驾西行,不再出征,由部大麻秋统领:
最后便是拓跋代国骑军四万余,由辅相王丰统领:
全军计五万余骑,连带着放牧、扎营的老弱妇孺,总人数将超过六万,实力颇为可观了。
为此,朝廷下令调集绢二十万匹、粮三百万斛充作赏赐,输往平城。
绢由河南调集,粮食部分由太原、乐平、西河三郡就近调拨,部分由冀州输送,部分由河内、汲郡、荥阳、濮阳等地调发。
韦需要负责的就是本郡摊派到的三十万解粮豆的转输。
北路军之外,还有中路军、南路军。
中路军据说自安定出发。
刘粲入主关中时期,为经略西北,先后于安定郡下增设了三水(今宁夏同心县东)、朐衍(今陕西定边、宁夏盐池一带)、鹑阴(今甘肃白银市平川区水泉镇)三县。
其灭亡前一个月,又刚刚恢复了汉灵洲县一一因位于黄河沙洲之上,故曰「灵洲」,大抵位于今宁夏吴忠附近。
四县之中,三水、朐衍是匈奴征讨当地部落,令其归附后设立的。
鹑阴县位于黄河东岸。彼时刘汉与凉州有过小规模战争,主要在秦州陇西一带争夺,鹑阴是匈奴开辟的「第二战场」,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刘汉就灭亡了。
长安城破后,鹑阴县随酒泉王石武一起归降。石武复叛,鹑阴县未随之叛。
灵洲县则是匈奴向卑移山扩张的成果,是三水、朐衍设立后的进一步战果,
与鹑阴县类似,刘汉灭亡后归降。
但这四个县虽然派设了县令等官员,但当地基本仍是杂胡自治,只是名义上的臣服。
此番西征凉州,雍州、安定郡便在诸县征发丁壮,在鹑阴囤积资粮,作为中路军的出发地。
该路以护匈奴中郎将靳准为统帅,领京兆、北地、安定、扶风、始平等郡匈奴杂胡兵三万骑。
南路军毫无疑问自秦州陇西郡出发,北上直攻罕、金城,主力是金正辖下各部胡汉兵马,总计约万人,战时还会配属一部分天子扈从兵马给其指挥。
从去年到今年,足足囤积了半年的粮草军资。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王雀儿为北路统帅,靳准为中路统帅,金正为南路统帅天子驻踏萧关,总揽全局一一此为汉武帝西巡时所经之处。
从兵力构成上来看,大部分其实是驱使的杂胡兵马,另征调一部分府兵、禁军,真正的大梁精兵并不多,且多拱卫于天子身侧,顶多一部分人马参战罢了。
这一仗,以打促降,剿抚并用,击破西凉之后,大梁朝的声威必将更上一层楼,王朝基业愈发稳固。
韦这种降人不论,陆荣是真心希望取胜的,因为他的个人、家族荣辱早就和天子、和大梁绑在一处了。
甚至不仅仅是他,整个河内数千户黑稍左营将士家庭,以及分得田地、宅院的普通百姓,都不希望大梁战败。盖因无人希望自己的利益受损,没人愿意看到豪族反攻倒算。
二月底,洛阳城外的兵士、车马铺天盖地,粮草军资堆积如山,时机已经成熟了。
三月初一,大梁天子邵勋以王衍、褚、张宾、陈有根、糜晃、裴廓六人为留守「执政」,临时设「政事堂」。
天子西巡期间,诸般军政事务由政事堂六位执政会商,若有不决之事,由皇后庾文君裁决。
西巡结束之后,罢执政,政事堂裁撤。
毫无疑问,这是新朝雅政的一次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