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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一章 对比

    “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与此生根发芽……别让自己在巴黎繁华的人行道上枯萎掉。”

    ——梵·高《一封信》

    ——

    顾为经端详着展台上的布面油画。

    崔小明则在旁边端详着展台边的顾为经。

    年轻人的侧脸被特别展厅里的灯光映的很亮,茂密的头发修整的很是整齐,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展台上的作品。

    那些黑白灰、红绿黄,交错编织在一起的墨线与色块,一一映在他的眸子里。

    不知这幅画是否触动了他?

    或许有吧。

    崔小明有点瞧不起顾为经鉴赏艺术品的格局。

    用浮于表面的景物和色块,去解读一个吴冠中这类在整个世界美术史上都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艺术大师,就像是刻舟求剑,尝试通过船舷上的记号捕捉到水中的宝物。

    船会走。

    水会流。

    画家的技法会随着岁月的流失,增减损益。

    创作时的心境亦有月圆月缺。

    顾为经不懂,创作的技法只是小道。

    唯有绘画风格,才是大江是河床,是月亮旋转的轨道。

    大河奔腾,斗转星移。

    规律万古如一。

    “Abstract,抽象,即从固有的,有生命的物体之中,抽取形象,萃取精华。将因素和条件抽离于物象的束缚……”

    ……

    崔小明朗声说道。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显得很有自信。

    “……现代艺术的美,很大程度上,都源自于这种对于美的精神淬炼与提取,而淬炼出来的艺术结晶到底应该是什么?便是呈现在我们身前的点,线与面。”

    “在假山的线条之中,融入了宛如人类肌肉一般蜿蜒曲线,这样的假山就是灵动的,是有弹性的。”

    崔小明又顺便的分析吴冠中作品的同时,进行自我推销:“在我的个人创作之中,我就吸收了吴先生作品的这一特质精髓。我画大佛,我又从不只画大佛。我把从整座阿富汗的那些古老群山上抽取的线条融入了绘画之中,这样才能把气象画大,把作品画的有灵性。”

    ……

    崔小明很清楚。

    真论作品中所彰显出的笔墨技法水平,他是不太能比过顾为经的。

    他与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之中顾为经所表现出来的用笔能力,是有真实存在,肉眼可见的差距的。

    崔小明更清楚一个画家应该要如何自我营销。

    因此。

    他绝不提一个字绘画技法。

    崔小明谈论之间,就只提绘画风格。

    绘画技法好坏,线条控制力高低,画面好不好看,色彩和谐不和谐,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可绘画形式或者绘画风格的差异,普通人就不是那么容易直观的讲出来了。

    崔小明就去替他们讲讲。

    崔小明的绘画风格是独创的,自然是好的。

    崔小明的绘画风格中借鉴了吴冠中“中西合璧”的创作思路,自然是好上加好的。

    顾为经他的绘画风格不是独创的,自然是等而下之的。

    顾为经绘画风格借鉴了谁,郎世宁么?老弟,画面整体相似程度达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算是借鉴了。

    只能算是模仿。

    就好比现代的画印象派的画家,他们说自己的色彩或者绘画灵感借鉴了莫奈、德加、毕沙罗的画,没有问题。

    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色彩偏好。

    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独有的灵感。

    画家从前辈的作品中借鉴精髓,汲取营养,是艺术创作的一环。最杰出的大师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可要是现代印象派画家说自己的画派借鉴了莫奈的画派……这说法就太奇怪了。

    你画的本来就是人家发明的东西。

    再说。

    崔小明认为,如今是一个玩风格,玩形式,玩概念的绘画时代。

    郎世宁这种乾隆时期的画家,距今已经好几百年过去了,印象派已经够古早了,他的年纪能当印象派的爷爷。

    崔小明暗戳戳觉得,那套新体画的路子,已经跟不上当下最前沿的艺术审美潮流了。

    “融合,风格的融合很重要。”

    崔小明手指尖抵在一起,“吴冠中先生有一个关于融合画绝妙的比喻——水陆兼程。他将油画称之为陆路,将国画称之为水路,而他自己,则是做那个水陆兼程的人。”

    “什么是水陆兼程?”

    他自问自答。

    “在我看来,绘画的旅程中,国画传达不了的那种精确感可以改用油画的线条,油画所点不透的那种朦胧的风蕴,则可以换回国画的结构。同样的道路,水陆与陆路,各有各的风光,各有各的感受。但是——”

    头发带着自然卷的亚裔年轻人盯着身前的顾为经,说道。

    “只有两段道路,它的头和尾贴合或者连续在一起,它们都是同一条大道上的某一段,水路和陆路相连相通,才能称得上是水陆兼程。如果水道是威尼斯的水道,陆路是汉中的官道。天南地北,两不相干,那么旅人怎么走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绘画的气韵也是相同的。”

    “如果油画的气质和国画的风韵,无法完全的气息相通,那么,就像是由一个东夏的画家和一个威尼斯画派的画家,没有事先通过气息,打过商量,各画各的。”

    “画出来的作品难道能够被叫做是东西合璧的气韵融合之画么?”崔小明盯着顾为经的眼睛。

    “不能。”

    顾为经点头赞同。

    对方的确是一个很懂行的人。

    崔小明提出的问题,恰恰便是顾为经第一次尝试画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时候,所遇到的问题。

    不管是最后的作品,还是创作期间的“画感”都十分的割裂。

    那不是一张兼具东西方气韵之美的融合之画,那只是把半幅油画和半幅国画,在画家笔下,用外力强行拼贴在了一起。

    印象派,新体画、莫奈、雷阿诺,朗世宁,吴冠中,赵无极……

    在这条东西融合的路上做出探索的前辈大师,他们每个人的境遇不同,教育背景不同,生活的环境与时代都不同。

    唯一相同的则是,他们都像是海绵一样,如饥似渴的吸收着两种艺术理念的精华。他们前半生耗费心血将其在心中融汇贯通,艰难的迈出第一步路,然后再用剩下的半生,在这条路上行到远处。

    此般过程,此般经历,才有了展台那些让游客忍不住驻足停步的作品。

    这哪里是像买彩票一样,随便在画布上摸索一通,就能画出来的呢?

    “对,为经,当然不能。”

    崔小明笑着点头。

    他喜欢顾为经的这一份诚实。

    “问题恰恰就出在了这里。”

    在露出了无数次温和无害的笑容之后,崔小明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你的那幅画我看过,表面看上去很棒,看上去很漂亮,但画面的内核是割裂的。”

    崔小明今天遇上顾为经,勉强能算半个巧合。

    可他此刻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不是巧合。

    巧合?

    巧合是庸人用来逃避不幸的托词,崔小明只相信好运气不会辜负做好充足准备的人。

    这番话……崔小明早就准备好了。

    今天他遇不上顾为经。明天,后天,他总是能够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些话对着公众抛出来的。

    当然。

    最好的机会其实是昨天晚上,对着《油画》杂志视觉艺术栏目的主理人安娜·伊莲娜小姐说。

    吴冠中先生不光在东夏,在新加坡以及整个亚洲艺术领域,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关于吴冠中画作的解读,关于他的作品与吴冠中作品之间的关联,崔小明的腹稿早就打好了。

    让父亲母亲帮他反复把过了关。

    崔小明原计划是拿去在安娜面前展现自己的,专访他不敢想。

    要是能换到《油画》杂志撰写评论文章的时候,顺带着提上他一两句,那就再好不过。

    昨天他话刚刚起了个头,伊莲娜小姐就抬手让他闭嘴了。

    “放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倒也不错。”

    崔小明才不怕顾为经和他谈论吴冠中的绘画技法。

    崔小明可是真真正正,下了苦功,研究过吴冠中的画的。

    而且。

    更重要的是——

    “从鱼是艺术之灵”到“点线面的内涵”再到他的画笔中蕴含着“阿富汗的群山。”崔小明现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单词,都经过千锤百炼,事先还经过了专业学者的修改。

    他这话原计划可是说给伊莲娜小姐听,并争取初次见面,就让人家留下深刻印象。

    他要求的标准自然也是,即使是《油画》杂志的那些资深艺术评论家,听上去也挑不出来太多毛病。

    让安娜都一耳朵听不出来错的言辞,他顾为经能听出来问题?

    他配么。

    他怎么可能配。

    两个人一个是下意识的临场反应,一个是为此不知提前打过多少篇腹稿,崔小明自然能碾压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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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谈论下去,对面这家伙就会越是露怯,言语就会越显得苍白。

    这也是顾为经没经验。

    毕竟,他没有崔小明的家境,没有酒井胜子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他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

    老杨提前提醒过顾为经,这些天在展览现场要低调一点,小心一点。

    要是有非组委会官方邀请的记者询问他问题,能避则避。

    若是有个老成持重的经纪人跟在顾为经身边,现在肯定要跳出来打圆场了。

    不。

    要是老杨这种绝世“油”物,跟在顾为经身边。

    这场对话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性发生。

    早在崔小明前来搭话的时候,杨德康就已经从石头里蹦出来,笑呵呵一屁股把崔小明油到一边去了。

    拜托。

    名利场,是非地。

    连非官方记者的采访,都要提个小心。这种关于艺术道路,艺术风格之争的辩论,小伙子,你哪里敢乱应承啊!

    讨论的好,不赢房子不赢地,未必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好处。

    一个应付的不好。

    什么顾为经艺术格局境界不如崔小明啊,什么崔小明指点教导顾为经画画啊……艺术市场卖画卖的是名气,人家用这个资历,直接吃你一辈子的,还有口难辩的那种。

    顾为经依然不吭声。

    他只是继续盯着展台上的作品出神。

    这幅姿态落在崔小明的眼中,又是一幅被他的言辞给震住了,连想要争辩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崔小明都有点可惜,他这些金玉良言给顾为经这种人白白的听了去。

    呵。

    崔小明找上顾为经,固然是没安什么好心。

    他刚刚那些话,倒还真的算是发自肺腑的好话。

    还是那件事——刚刚的话,有很多,原本是想要私下讲给伊莲娜小姐听的。

    忽弄顾为经这种人,也许很容易。

    可崔小明要是敢拿一些假大空的套话去糊弄安娜,那真的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

    “何为绘画的骨架?我想,吴冠中先生已经用这样的一幅杰作,很清晰的讲给了在场所有游客听了。”

    “它是点,它是线,它是面。”

    “点,连点成线,移线成面。任你是东方的国画也好,任你是西式的油画也罢。点线面都是够成一幅作品最为基础的元素。它们所有绘画作品共同的起点与终点。”

    “在点、线、面之上,油画与国画水陆同源,殊途同归。一幅气韵相通的融合之画,应该是在点线面这个基础原素之上,就注入了两种艺术思想的活力。在这个基础之上层层堆叠……”

    这也是崔小明和顾为经艺术风格的区别。

    在崔小明的心中,朗世宁的绘画风格更多的为了要照顾清朝王室的审美,将西方传统油画技法和中国传统国画技法相融合。

    而他自己则要走的更远,触及到了艺术的最基础的元素。

    “倒让你捡了个便宜。”崔小明心中讥笑。

    这些金玉良言。

    换个场合,顾为经拿着多少钱来换,他也不会教给对方。

    ……

    不提崔小明的得意。

    落到外人眼中,两位年轻画家之间,短暂而精彩的争论,又是另外一番值得琢磨的意味。

    特别展厅里的场面,都有点谈不上争论了。

    争论得有“争”。

    有来有往,唇枪舌剑,才叫争。

    顾为经和崔小明之间的对话,几乎是崔小明一直在说,顾为经一直在听。

    崔小明对各种绘画理论,各种美术思想脉络,信手拈来,谈起话来没有任何停顿。

    顾为经那里只是沉思,静立,偶尔微微点头。

    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上有一种范儿——

    身材纤瘦的一个小伙子,展厅里日光般浅淡的补光灯的余晖洒在他的黑色的发丝,抿在一起的嘴唇,还有领子上的那一粒的金属的纽扣,映衬出不同色泽的光绘。

    他人静静的站在那里。

    身上的一点光泽,却在以亚洲人的角度来说,稍为有一点点苍白的皮肤上游动、变幻。

    顾为经身上的散发出来的气息,和前方展台上所摆放的那幅《水乡人家》的画作很像。

    色光在浅色的画布浅色的皮肤之间流转游移,有一种天然的灵动气息,一种天然艺术的气息。

    普通的游客没有那么多专业的解读,用最浅白的理解:展台上的《水乡人家》摆在哪里,摆在博物馆防弹展柜中,摆在嘉士德的拍卖台上,摆在公交站台的橱窗宣传栏里,哪怕是摆在田间农舍的粪筐之上。

    所有人看到那幅画的人,可能都会忍不住的觉得,那大概是一幅好的作品。

    水平有多高不清楚,但“像是”一幅艺术品。

    而顾为经站在哪里,走在樟宜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里,站在佛莱士酒店宴会厅外的阳台边。

    哪怕像这样,简简单单的站在展柜旁。

    所有人看到顾为经的人,可能都会认忍不住觉得,他水平多高不清楚,但——看着就“像个”艺术家。

    和崔小明比起来,崔小明的五官要更加漂亮,立体一些,可顾为经会更“美”。

    漂亮与美的区别,就体现在这里。

    但看着好看没用啊!看着像艺术家也有没用,你得有真材实料。崔小明明显完全把顾为经从谈吐和见识上压制住了。

    顾为经的表现未免让人有些恨其不争。

    两个人这幅模样,不像是有什么融合画的“大道之争”,而像是崔小明身为前辈,在指点管教后辈。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心中都有一个相似的念头。

    两个人都是本次狮城双年展主办方请来的参展画家。

    就算不懂行的人,也知道,以这么年轻的年纪就能参加这个等级的国际双年展,肯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事情。

    就算是不懂行的人,却也明白。

    两个人争论能争论成这个样子,大概……这个叫胸口挂着“顾为经”的年轻男人,确是不如那边的崔小明。

    ……

    可能是顾为经自己也认输了。

    他听完崔小明的理论,沉默良久,竟然没有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顾为经终于看够了眼前的《水乡人家》,把头扭过来望向崔小明。

    “说的好。真的很好。”

    “关于这幅画技法结构的见解……我不如你。”他慢慢的说道。

    就这么认了!

    就算崔小明知道只要谈到吴冠中,他就输不了,可顾为经的回答还是让他惊愕了一瞬。

    这赢的也太简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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