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日将渐晚。
西斜的残阳,透过那处绝龙岭落在东流的长河之上,将之染出了几分如血嫣红。
乍一看,真仿若真龙断首处的鲜血汩汩而流。
如此奇异之景,若是换到以往公冶缙定要感慨一番。
可此刻他却是没有丝毫犹豫,断喝一声。
“退!”
一众于长河休整的残军将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首回望,眼神中尽是不明所以。
与之相对,此刻围绕在公冶缙的禁军将领同样也是如此。
他们都不明白刚刚还好好的公冶缙,在听完了曹武的那则乡野传说后,脸色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难看,并且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询问个究竟,下一刻他们便同样脸色一变。
因为此时眼前的这条长河河面之上,一团庞大不知多少里的云雾近乎是凭空生出,而后直接向着岸边滚滚而来。
“不好!快退!”
“跑啊!”
瞬间意识到不妙的禁军残将,当即放声疾呼。
只可惜这一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那些士卒反倒是被他们的阵阵呼喝吸引了心神,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异象。
直到被一股沛然大力骤然卷动,抛飞在远离河岸的地方,才浑浑噩噩地望向身后的河面之上。
这些普通士卒天门未开,神魂并未真正连接天地,故而感知不到河面上那团浩瀚云雾的可怕。
有脑子耿直的,看着自己被落在岸边的衣甲,顿时急切地再次往岸边奔去。
见到这一幕的禁军残将甚至没来得及对公冶缙的出手报以感激,赶忙一边喝骂、一边阻拦。
“蠢货!站住!”
被喝止的一众士卒讷讷道。
“可是……郎将,我的甲还在岸边……”
甲?
这种时候还他妈顾得上衣甲?
“全体整军!任何人不得靠近岸边!”
军令一出,令行禁止。
一众依旧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士卒,只能听令行事,颇为狼狈的整理军容。
等勉强定住了心神后,这才发现河面上那团突然出现的白雾,来势简直快得可怕。
也就是这片刻工夫,竟已经侵袭到了河岸边,他们刚刚所处的那片区域。
“你们快看!”
有士卒指着前方的河岸,突然惊呼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将全部心神放在那团云雾上的所有人,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视线中,那几匹也不知是不是被公冶缙故意留下的战马,在被河面浓雾笼罩吞没的一瞬间,仿佛经历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一般。
亮丽的毛发,迅速枯萎。
而后便是原本高大健壮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委顿。
等到那一声充满恐惧且衰老的嘶鸣过后,便彻底倒地不起。
整具身形被完全淹没在那片浓雾之中。
“这……这……”
一众士卒顾不得替那几匹陪伴他们出生入死的战马哀伤。
亲眼见证这一幕,此刻只有遍体生寒的恐惧,以及一抹死里逃生的后怕。
“多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终于意识到那团浓雾可怕的士卒,赶忙冲公冶缙道谢。
毕竟刚刚若不是公冶缙以天人神通将他们从岸边卷离,在没有防备和警惕的前提下,他们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而公冶缙身边几名禁军残将此刻也是惊魂未定。
拥有强大神魂的他们,刚刚看到的东西远比这些普通士卒要多得多!
比如那几匹倒在那团浓雾中的战马,在浓雾未知力量的侵袭下,最后竟化作飞沙般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还有将士们刚刚匆忙之下遗落在岸边的那些衣甲、物件,也在其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朽破败。
那种既视感就仿佛……仿佛一下子经历了漫长的时间长河一般。
“大……大将军——”
有残将眼神惊惶,欲言又止地问道。
“那……那雾可是一处法域秘境?”
法域秘境,天人遗留。
或许在苦求合道的金身七境真仙眼中是绝世珍宝。
可对于他们这些残兵败将来说,却是足以要命的存在。
正如刚刚那几匹战马一般,一旦被卷入其中,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而面对身边将领的疑问,公冶缙却是看也没看他,唯有在看到曹武眼神同样好奇时,才回应了一句。
“不是。”
真是可笑!
若只是八境天人遗留的法域秘境,他公冶缙又怎会如此郑重其事?
几名禁军残将面露不解,反倒是曹武在沉吟一瞬后,忽然反应过来。
“莫……莫不是那乡野传说是真的?”
太祖斩龙!
龙首化作绝龙岭!
‘那……龙身呢?’
望着眼前这处东流汇入济水的源头所在,曹武面色微微一白。
而他这副反应,却是让公冶缙心中越发满意。
‘若能成功渡过此劫,将之收归门下承袭衣钵,倒也不算辱没……’
战场之上,勇猛果决。
战场之下,心思敏锐,举一而反三。
公冶缙虽没见过幽州那头年轻虓虎,但若是抛开修为不谈,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只要花费些心思苦心培养,等到时日久了,拉平了修为的差距,未必就不能与那头辽东虓虎一较高下!’
公冶缙心中念头倏忽转过,对曹武的欣赏更是不加掩饰。
只是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前方这条彻底被浩瀚团雾笼罩的长河。
目光穿透其中,只见那长河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幻化出一道翻腾穿行的白龙真形!
但这浩瀚蜿蜒不知多少里的巨大白龙真形却只有龙身——
而无龙首!
公冶缙凝神去听,只听那团雾之中似有怒吼不断。
“吾——首级何在!”
“天元!还吾头来!”
天元,姬天元!
大雍太祖之名,亦是大雍开国之年号!
饶是公冶缙的心神早已千锤百炼,这一刻还是忍不住为之一震。
他虽成道已久,于这世间浮沉也有了些许年月。
可实际上距离大雍太祖当初开辟煌煌大世时,依旧间隔了不少年月。
很多对于曹武这些人的传说,在他出生的时候,同样也已经成了传说。
所以此刻公冶缙同样有种验证历史的新奇与震撼。
【昔年太祖起于雍凉,自西向东,荡平天下。
后东出大河,于济水遇白龙阻路,后愤而斩之!】
传说一事,素来简短。
往往三言两语就遮掩了诸多隐秘。
比如这济水龙君是头白龙,而那条与大雍太祖命理交织的大雍图腾却是一头——赤龙!
这其中涉及的隐情,或许只有姬氏的天家秘库才有留存。
他公冶缙一个外臣,又哪里有机会洞彻?
心中幽幽然叹息一声,公冶缙却是没心思再细想下去了。
因为就在此时,河面凝聚出的那道无头龙身似乎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翻腾穿行的巨大身躯猛然一顿间,竟用断首处直面向自己。
“天——元!”
一声无形的怒吼出声,刚刚随之静止了一瞬的浩瀚团雾瞬间爆发。
而后竟然突破了这条济水源流的束缚,向着他们吞噬而来。
“不好!”
“大将军!”
已经见识过团雾恐怖的一众禁军将士,神色惶然,当即惊呼。
公冶缙见状,目光微凝,随后断然道。
“撤!”
什么休整不休整的,这种时候已经成了次要的事情。
军令既出。
一瞬间,马蹄奔行。
本就狼狈的一行残兵,此刻越显仓惶。
而他们反应再是迅速,绝大多数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又怎么可能快得过身后那诡异团雾?
只片刻之后,落在最后的数十骑便被白雾吞没。
短暂几声惊恐呼喊之后,便彻底寂灭无声。
有将士回首望了一眼,那些袍泽临死前气血枯败竟是生生老死的模样,不禁潸然泪下。
此刻的他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身后这诡异白雾可怕的不是有毒,而是时间!
又或者说,时间对这世间生灵,本就是这世间最强大的毒!
祂能让绝世红颜,化作腐朽枯骨。
亦能生生磨灭这世间男儿的所有豪情壮志。
无可抵挡!
无可违逆!
所以在白雾即将吞没他们这一行残兵败将的时候,有将士喟然长叹一声。
“大将军、诸位将军,别管我们这些累赘了,你们走吧。”
元神境之上,已经能够做到瞬息远遁。
逃开身后这白雾的侵袭吞没,想必不是问题。
而这也是眼下最理智的选择。
只是让他们意外的,随着他们这话出口,率先回应的不是那些禁军残将,反倒是在所有禁军将士心中冷酷无情的公冶缙。
“闭嘴!”
“遵本将号令!一路西行!本将不说停!谁也不许停!”
既然已经准备将这些残兵败将活着带回去,以公冶缙的骄傲就不会允许自己食言!
说话间,公冶缙身上那股磅礴气息一展,竟是抢在白雾彻底吞没残军前,将这些仅剩的将士遮蔽其中。
只是这样一来,就连他自己也是深陷其中。
“大将军!”
生死之间,公冶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将士双目赤红、浑身巨震。
“不用感激本将,皆是本将之过也。”
不止是济水一战。
还有眼下。
此刻的公冶缙也反应过来了。
这早已沉沦于乡野传说中的济水龙君残魂,之所以会突然复苏。
不是因为别的,根源还在他身上。
准确的说,是因为当初出京时太康帝赐予他的假持节。
假持天子节!
自带姬氏天子气!
之前在那长河之畔一通晃悠,无疑是仇敌在坟前蹦跶。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济水龙君的残魂因此暴走,也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公冶缙心中叹息一声。
说到底,他终究是被济水那场惨败乱了心神,以致于犯下这种低级愚蠢的错误。
不过好在这济水龙君遗留的这份太乙本源在那股滔天怨气加持下,虽然依旧强大且诡异,但终究是间隔太过久远。
就算是公冶缙八境天人的修为,也算是能够勉强支撑。
只要闯过这片地域离开这济水源头,到时此番劫难必然自行消解。
只是就在公冶缙心中暗自宽慰自己的时候,下一刻便是面色再次一变。
“等等!大将军!情……情况不对!”
此刻,同样觉察到不对的禁军将领忍不住惊呼一声。
刚刚他们这一路以亡命姿态奔行,故而速度极快,按理早该破开这片区域。
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
而更关键的是……他们刚刚明明是在一路折道向南远离水道,以及那座现在想来让人不寒而栗的绝龙岭。
可现在却是离绝龙岭越来越近了!
而且不知何时,那原本看似寻常的绝龙岭竟仿若活过来了一般。
不但有如地龙翻身一般,剧烈震撼起来。
更有道道宛如狼烟一般的黑色云雾升腾而起。
怨气!
怨气冲霄!
‘确实不对……’
望着前方已经露出异象的绝龙岭,公冶缙脸色难看。
随后眼中神色一狠,毅然斩落一道神念。
念头一动间,这道神念瞬间遁入高空,而后居高俯瞰而下。
源自两千年前的九境太乙龙君,遗留的本源和怨气何其恐怖。
公冶缙的那道斩下的神念只维持了瞬息工夫便被污染、吞噬。
但其维持的这一瞬间,却已经足够公冶缙看清一切!
身后龙身,紧追不舍。
身前化作绝龙岭的龙首在前!
而他们这些身披大雍赤甲的残兵败将,恰如一道道血脉丝线正一点点将之不断拉近、串联。
只这一眼,公冶缙已经瞬间有了明悟。
济水龙君这头被大雍太祖斩杀的孽龙,正在借他们、准确的说是在借他公冶缙的手,完成某种意义上的复生!
“该死!该死!”
这一瞬间,公冶缙终于猛然惊醒过来。
自己自踏出神都开始,便落入了某个棋局中。
原本在济水时,他以为自己看透了。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
只是这局棋的棋手太多太多了!
他看不透!
他真的看不透!
太康帝!
丞相上官鼎!
黄天道!
神都世族!八州高门!
现在就连龙族也出现了!
是的!
公冶缙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巧合!
有的只会是恰到好处的精妙算计!
只有他!只有他公冶缙自信满满出得神都!
可从始至终却只是那棋盘上的棋子、毂中挣扎的爬虫!
想到此处的一瞬间,公冶缙不禁汗如雨下,却如坠冰窟。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更是近乎将他整个人吞没。
“大将军!大将军!”
听得身边将士的焦急呼喊,终于收回几分心神的公冶缙。
“本将没事。”
怎么会没事?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是比济水之畔还要绝望的死地!
就此停下脚步。
想要凭借大雍姬氏与济水龙君这缕因果复活济水龙君的暗中存在,不会放过他。
不停。
就这么故作不知,复活济水龙君。
他包括这两千残军,同样必死无疑!
公冶缙惨然苦笑。
‘怎么办?’
此刻的他第一次如此惶急的反问自己。
而恰在这时,虚空中同样传来一声感叹。
“真是好算计!”
至少就眼前这一局棋,不但公冶缙看到了棋局落子的痕迹,暗中观摩了一路的涂山老祖同样看到了。
所以在如实向韩绍禀告的时候,感慨颇深。
而韩绍闻言,也是怔愣了好片刻,最后吐出一句。
“怎么又是龙族?”
“真是哪儿都有这些长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