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出现在眼前之前。
谁也没有想到黄天道竟是悄无声息地将豫、兖、冀三州化作了一张罗天大网,而他们这十万看似势如破竹的甲兵,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落于网中的虫豸!
“哎,中计了——”
有禁军将领不无自嘲地无奈叹息一声。
这话一出,不少人顿时面色颓然。
而此时,面对这般绝境,对岸的前锋大军身后便是济水大河,退无可退,且先抛开不谈。
正在渡河的大军却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进,有敌!
退,亦有敌!
一时间,军心顿时大乱。
而就在这即将引发混乱的当口,忽然听得一声苍劲有力的高声呼喝。
“诸君且安心前行!襄助前锋袍泽!”
无数人落于身后,隐约间见到一道身量不算高大的身影,决然道。
“至于身后,自有我等替你们断后!”
声音朗朗,裹挟着元神法力响彻虚空。
无数将士为之怔愣,而后军心竟然为之一定。
而这时,说完那话的曹武已经在公冶缙面前抱拳躬身,请命道。
“贼军来势汹汹,请大将军允末将留下断后!”
“大将军可带中军从容渡河。”
听到这话,临河之畔的一众禁军将领也是神色颇为复杂地看着之前名不见传的曹武。
在沉默了小片刻之后,人群中终于不断有人站了出来。
“请大将军允末将留下断后!”
“算末将一个!”
“还有我!”
这些人站出来请战之后,随后齐齐向着公冶缙躬身拜道。
“请大将军渡河!”
最后一声近乎整齐划一的高喊,终于惊醒了公冶缙有些散乱的心神。
目光有些复杂地扫过眼前这一张熟悉中带着几分陌生的面容,公冶缙叹息一声问道。
“你们不怪本将带你们入此死局?”
又是沉默了少瞬,其中一名禁军将领哂然一声,洒脱道。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能将我等这些日益腐朽之军,脱胎换骨至今日的境地,大将军已无愧于当世人杰。”
“若不是大将军一路纵横捭阖,焉有我等这半年风光?”
言下之意,他们不怨。
对此,公冶缙缓缓吐出一股浊气,随后面对诸将催促自己渡河的请求,他摇了摇头,然后道。
“不渡了,本将留下来与你们一起断后。”
这区区济水,在一尊八境天人面前,不过抬脚可过。
渡与不渡,其实并无多大区别。
也不妨碍他两边指挥。
‘至于这仗——就这么打吧……’
公冶缙面露苦笑。
毫无疑问,这一场豪赌他其实已经赌输了。
只是他不是输在战场,而是输在了……人心。
可从始至终他都想不明白。
那些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今日他公冶缙一死,一朝葬送这十万禁军甲兵,朝廷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就被直接扯下来了。
届时,天下乱局浩浩汤汤、倾覆而至,天家姬氏和陛下自然首当其冲,可余下之人又有几人能够安然保全自身?
‘可笑!可笑啊!’
公冶缙目光嘲弄地望向虚空,一番拼尽全力地极目勘破虚妄,他终于看到了。
原来早在他们围绕着这片济水来回争渡的时候,其实有些争斗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被围攻的三位朝奉宫宫主怒吼阵阵,不断挥洒着太乙本源。
可在那片赭黄天幕之下,以人公将军张宗为首的几位太乙人数却是多了一倍。
其中一位太乙天君,公冶缙甚至执后辈之礼前去位于神都的府上拜见过。
可现在……
公冶缙收回法眼,挥手抹去法力反噬流下的血泪,不再去看。
而后目光淡淡地扫过身边包括曹武在内的一众禁军将领,说道。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纵然不能名垂青史,至少也不能让当世之人小瞧了。”
“列阵吧,今日之后,能否让为禁军正名,就看你们的了。”
军中武人的赫赫威名,终究是要靠鲜血染成的。
不是用自己的,就是用敌人的。
北边那个姓韩的,不就是如此?
镇辽军在公孙度手中近百年积累下的名声,甚至抵不过那姓韩的区区一战之威。
听到公冶缙这话,饶是一众禁军将领已经面临死地、绝境,可还是燃起了几分武人血性。
“喏!遵大将军号令!”
说完齐齐起身,震起周身甲胄铿锵,而后纵马举刀,呼喝道。
“神策军,列阵!”
“死战不退!迎敌!”
“天策军,列阵!”
“死战不退!迎敌!”
转瞬之后。
马蹄踏动,来回纵横,列阵而行。
前方不远处,道道高大如城墙般的巨大身影,撼动大地,大步而行。
而在那些巨灵力士身后,无数赭黄的身影汇聚成海,莫名让人想到了那不存在于人间的死亡黄泉。
“神策铁骑!攻!”
几乎是同一时间,南北济水两岸大战同时开启。
而这一战,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又或者……最终无人得活!
……
阿嚏——
韩绍这一声喷嚏打得有些莫名奇妙。
“谁他妈又在背后蛐蛐老子?”
颇有些愤恨不平地揉揉鼻子,随口咒骂一声。
一旁已经作妇人发髻的公孙辛夷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都这么久了,还没改掉这臭毛病,粗俗!”
想当初,在草原上这厮张口就‘老子’、闭口就‘骂娘’,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哪根筋搭错了,竟觉得这厮的粗俗颇具男子气概。
与过往见的那些世族子弟的温文尔雅,大不相同。
最后……最后竟是搭进去了一辈子。
正打算将那个背后蛐蛐自己的家伙揪出来的韩绍,见公孙辛夷这副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语气,顿时知道这娘们还在恼怒洞房那一夜的荒唐。
可做都做了,而且看她的样子在进入状态后,不也是很投入?
韩绍心中腹诽这娘们儿的口是心非。
刚想夸赞一番还是婉娘好,却见姜婉捂嘴轻笑一声。
“没准儿是哪家小娘子在念叨夫君呢?”
韩绍刚刚扯开的嘴角一僵,顿时不想说话了。
怎么感觉那洞房一夜,这姊妹两人的感情倒是要好了不少。
反倒是自己成了多余的了?
还有这早膳席间满座的姬妾,一个个呆若木鸡,这个时候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伸张一下正义?
‘还想不想为夫回头多去你们房里了?’
韩绍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们一眼,然后颇为恼怒地将手中玉箸一丢。
“饱了,不吃了。”
只可惜没人惯着他。
公孙辛夷只提醒了一声,“明日妾与婉娘归宁,别忘了”,便自顾自用着早膳,顺势与席间姊妹闲聊几句。
‘这就是妇人成婚前跟成婚后的区别吗?’
这才成婚不过两日啊!
韩绍略感丁寒。
于是决定今晚必须得好好磨磨这娘们的嚣张气焰,正正夫纲。
但现在还是算了,一场大婚下来,人前是风光了,却着实耽搁不少事情。
事后这些都得补回去,而且耽搁不得。
所以在简单交代两句后,便直接出了内苑。
内苑之外,韩绍抬眼看着早早等候在外的中行固,边走边道。
“你如今手上有事也是颇多,倒是不用日日在孤身边伺候着。”
“随便从你手底下选个人就行。”
中行固的能力,就不重复说了。
真拿他当个随身伺候的老奴,实在是暴殄天物,屈才了。
可中行固闻言,却是连忙笑道。
“别啊,旁人老奴可不放心,君上想必也没有老奴用得顺手。”
“就这样挺好,君上放心,老奴忙得过来的。”
好牛马!
真是贱骨头!
韩绍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坚决便也懒得再坚持。
在书案前拂袖坐下,韩绍便道。
“兖州密报昨日可有传回?若是有,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拿来让孤先看看。”
中行固点头。
“有的。”
说着,竟直接说出了结果。
“禁军十万甲骑尽覆。”
韩绍闻言,很是怔愣片刻。
“这么快?”
中行固摇头。
“不算快,十七日,禁军至济水,当日启战。”
“至昨日已经三日了。”
一场战事连续打了三日,才出结果。
确实不算快。
“那公冶缙呢?是死是活?”
韩绍这话问完,又有些疑惑。
不对啊,他已经安排涂山老祖前去兖州,不论死活也应当回来禀告自己一声才对。
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到人?
“算了,孤自己看吧。”
出自六扇门暗子之手的密报,将济水一战的过程写得很是详细。
其中被大书特书的黄天力士,同样让韩绍生出几分兴趣。
道兵?
说起这个,他倒也是有那么一尊。
而且从那些黄天力士展现出来的战力和手段来看,跟韩九相比,不过是些‘做工’粗糙的劣质品。
远没有韩九来得精致与强大。
唯一让韩绍有些兴致的,是那些黄天力士明显保存了完整的灵智。
这一点,韩九倒是有些比不上了。
心中念头一动,韩绍便吩咐中行固道。
“待会儿辛苦一下,去冠军城护送一位墨家贤者过来。”
当初北固宗炼制道兵的资料,皆有留存,又有韩九这个现成的模版在。
韩绍早就想尝试一二了。
只是之前迫于始毕那条疯狗的压力,无暇分心。
再加上北固宗炼制道兵方式太过残酷,靡费也不少,所以韩绍只能将这个想法暂时搁置起来。
现在时间有了,有乌丸一族百年积累的慷慨赠予,财货方面也是不缺。
所以韩绍动心了。
“对了,你看有没有机会,替孤弄一个黄天力士回来。”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要的是黄天道炼制这些黄天力士的秘法。
只是这种能够左右一场战争局势的大杀器,无疑是黄天道秘传。
除非来日,他能够带兵踏平广宗城,否则压根不可能得到。
弄一个现成的模版回来,悄么么研究一二,就目前而言才是最现实的事情。
中行固闻言,也没有太过为难。
“喏,老奴回头试试看。”
实在不行,他亲自去跑一趟。
韩绍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而继续查看起手中的密报起来。
一目十行之后,韩绍放下密报,垂目沉思。
一切与他之前预料的那般,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出入。
济水之战,黄天道对阵公冶缙那十万甲兵,可谓将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应动作简直精妙到了极点。
前后夹击合围不说,更是用一条济水将公冶缙的十万甲兵分割成了三段。
最后生生用无数黄天信众将禁军十万甲兵的骨血熬干在了那济水之畔。
只是这样妙到了极点的战法,换来的却是韩绍嘴角的一抹嘲弄以及惋惜。
嘲弄,就不用说了。
公冶缙这十万甲兵的济水之败,全军覆灭。
与前年公孙度折戟草原惨败于始毕,倒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无非是内外勾结的龌龊戏码罢了。
至于说惋惜,自然是替神策、天策十万甲兵。
“禁军血性,赳赳武夫,倒是无愧于禁军之名!”
只可惜这些好不容易洗尽铅华、浮尘,本该扬名天下的强军胚子,却在某些人的蝇营狗苟中,有如昙花一般,刚刚盛开就极尽升华、焚尽了自我。
“着实可惜!”
韩绍叹息着落下了评语,而后一阵沉默无言。
半晌没见韩绍有动静,再看他神色有些阴郁,中行固壮着胆子问道。
“君上在想什么?”
韩绍回神,似是自语了一句。
“老固,你说——”
“这人,什么时候才能将人当人?”
黄天道,嘴上喊着愿天下人人如龙,张口闭口似乎尽是天下苍生。
可无论是去年那场让南方数州尽成泽国的水患,还是他们席卷八州的作为来看,这天下苍生在他们眼里又哪里不是蝼蚁草芥?
世族高门就更不用说了。
一家一姓、一门一户,都已经将自己活成了神。
黔首百姓死上再多,也不会让他们心中生出半点同类共鸣。
还有那公冶缙,韩绍原本还颇为怜惜他的天赋才情。
可从这封密信战报上来看,对方为了布下大阵,眼睛也不眨就让数千麾下儿郎茫然无知的去送死,韩绍顿时就对他兴趣大减。
甚至有些后悔让涂山老祖去兖州了。
而似乎是正应了隔壁世界那句古话,说曹操,曹操到。
韩绍这刚念叨到涂山老祖,下一刻便听对方颇为惭愧的声音从虚空传来。
“老夫有负君上所托,未能带回那公冶缙,还望君上恕罪。”
韩绍闻言,浑不在意地哂然一笑。
“算了,本就是让老祖尝试一番,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老祖既已尽力,孤又何来怪罪一说?”
没带回来也好。
真要是带回来,韩绍用这人,心中多少有些膈应。
弃之不用,白忙活一场不说,又有些可惜。
如此鸡肋,最后反倒是成了一桩心事,何苦来哉?
而眼看韩绍不但没有怪罪自己,涂山老祖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生出几分感动。
他倒是没想到这人族王侯对敌手段酷烈,号称人屠。
可在对自己人时,倒是出乎预料的宽容。
一时间,这些时日颇经历了一番艰难险阻的涂山老祖,原本有些郁结的心气,顿时顺畅了几分。
于是语调一扬,带着几分笑意道。
“不过老夫这一趟兖州之行,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这不,倒是顺手替君上带回一人。”
韩绍闻言一愣,随后也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毕竟能入得一尊九境太乙法眼并且能够顺手带回来的,想必定是有几分奇异。
“哦?带来孤见见。”
韩绍如此给面子,涂山老祖心情越发愉悦。
“君上稍待,老夫这就来带他来见君上。”
须臾之后,书房外有亲卫来禀。
随后便见涂山老祖带着一道衣甲破碎、形容枯槁的矮壮年轻身影,出现在书房中。
韩绍上下打量了那年轻身影一眼,一时倒是没有看出什么特殊来。
“这位……英雄怎么称呼?”
矮壮年轻人不敢直视韩绍,在听闻韩绍这话后,匆忙抱拳躬身。
“无名小将曹武!拜见燕国公!”
“不敢当君上‘英雄’之称!”
曹武?
韩绍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阵,可看着看着却是莫名感觉有些熟悉。
这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屏幕上?
于是韩绍嘴角勾起一抹古怪,颇为玩味地问了一句。
“汝好人妻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