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声色俱厉,始皇帝人事不知,他乃是大秦丞相,大秦九卿之首,始皇帝近人,他所言之事,便如同金科律令!
卫尉羯虽然依然有些迟疑,然而终究只是张了张嘴,便颓然地低下头。
他本就是牧奴出身,依仗的仅仅只是自身的悍勇,以及始皇帝的信重。
孤臣,便是他向始皇帝表示自己忠诚的方式。若是始皇帝在,他自然无需担忧任何事情。
然而当失去了始皇帝的庇护,卫尉羯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力量,竟然如此弱小。
空为卫尉九卿,结果竟然卫尉军都无法彻底掌控!
卫尉羯并不是真的傻子,他只是不知书,而且不与朝臣来往而已。
况且,他的一切都是始皇帝给的,他自然知道,自己最让始皇帝看重的是什么。
就是没有任何心思,始皇帝一眼便可以看穿。
换而言之,木讷寡言,头脑简单,并不是卫尉羯的本质,他只是努力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而已。
虽然他不擅长阴谋诡计,但是对世事,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通透看法。
归根结底,卫尉羯虽然是九卿之一,然而,他不是贵族出身。
像李超等人,虽然职位与爵位皆在卫尉羯之下,但是他们乃是根正苗红的大贵族,甚至是世家。
他们又怎么会忠诚于卫尉羯?
而卫尉军正卒皆全员甲士,甲士二字,已经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士,而不是普通黔首乃至奴隶!
士便是贵族,即使只是最低级的贵族,他们亦有自己的封地,哪怕只有数十亩,手下亦有农夫。
这其中自然有秦国公室领地上出身的武士,但是亦有大贵族出来的家族武士。
他们对始皇帝忠诚,但是不代表他们会对卫尉羯亦报以忠诚。
归根结底,朝堂之上,讲究的依旧是力量。
力量就是最单纯的兵甲,以及武士。
大贵族的底蕴,便是纵使是到了卫尉军中,亦有一帮出身大贵族家族的武士。
他们虽然已经脱离了大贵族的庇护,成为了国君的封臣,但是古时的人重信,亦重恩。
若无家主以及家族武士的推荐作保,这些人如何能够让始皇帝听到他的悍勇之名?
纵使已经身处高位,他们又如何会忘记自己曾经的家主,在微末之时对自己的扶持与信重?
当然,叛徒亦为这个时代的人所不齿,尤其是这些血性之士。他们对始皇帝亦是付出了百分之百的忠诚。
但是若是始皇帝已经无法下令,他们的故家主以正规渠道向他们下达一条同样忠诚于始皇帝的命令,他们又如何会抵触?
尤其是李斯和赵高二人。
李斯不用说,他曾是始皇帝门客,本身就和始皇帝的亲兵首领人物熟悉,这些年他不参与卫尉军,仅仅只是为了避嫌而已。但是始皇帝其实亦知道此事,是故每当出巡,负责打前站,修整行宫的,都是李斯。
对始皇帝来说,李斯自然是亦门客亦臣子的,因此李斯一直以来都负责始皇帝的起居出行事务,甚至始皇帝的骊山大陵,都是李斯监工修造。
要知道,骊山大墓调动了百万民夫,国朝历年所累积财物都砸了进去,而且还有着卫尉军的协助。非始皇帝信重之人,如何当此重任?
至于赵高……
表面上看,赵高自冬才出隐宫,尽管这几个月他大肆结交朝臣,但是势力还很弱小。
然而这仅仅只是表象而已。赵高乃是赵国公族出身,他的父亲,同样是大秦九卿之一的郎中令!
前郎中令赵衰试药死,大秦赵氏的家主,就是赵高!
卫尉羯知道,这甚至还不是赵高真正的底牌。
当年赵高的祖父率领赵家私兵护卫公子异人归秦,随后又在华阳夫人的命令下,再次调动赵氏私军,自邯郸之野救回了赵姬和始皇帝。
公子异人早死,而始皇帝多疑,尤其是年幼的他尚且还无法服众,需要借助华阳夫人两个在大秦领兵的兄弟压服整个秦国公族的情况下,他的多疑更是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赵氏私兵,成为了他唯一可以真正信任并且倚重的力量,无他,因为他的生母,出身赵氏,尽管只是一名歌姬!
况且,赵氏如果追溯上去,其实和始皇帝是同宗。
而卫尉军的底子,便是赵氏私兵!
赵氏在卫尉军中,隐藏的实力有多强大?
咸阳宫,大秦的正宫,始皇帝日常居住办公的地方,其卫尉军宫卫令,也就是首领,名字叫赵成。
他是赵高的从弟,认了赵衰做父亲!
卫尉羯甚至可以想见,若是赵高登高一呼,卫尉军中响应他命令的人数,恐怕还要多过丞相李斯。
更不用说,他这个毫无根基的卫尉!
形势比人强,羯此时已经徒叹奈何。
他低下头,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亲自守护住始皇帝。
只是医官夏无且已经言明,始皇帝,已经不可能再醒来。
他知道,始皇帝在临终前,其实是属意公子扶苏的。
然而,公子扶苏之死,已经近在眼前。
“主,羯无能,万死也!”他低低地开口。
他愧疚地开口,却陡然发现,始皇帝的眼角似乎动了一动。
羯整个人都差点跳了起来,他狂喜地看向始皇帝鼻前的绒絮。
绒絮在微微起伏,显然始皇帝的呼吸并未断绝。
然而也仅此而已,比死人也不过多了一口气。
羯不死心,又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始皇帝的眼角,始皇帝眼睛依然紧闭,丝毫没有睁开的迹象。
羯心如刀割,痛不可当。
一代雄主,衰弱至此。
大秦的明天在何方?
……
当羯痛不可当,心生死意之时,始皇帝在做梦。
始皇帝做了一个极长的梦一般,梦里见到了秦国历代国君。
彼时他尚是个小儿,每一代国君都慈祥的看着他。
从秦国到秦朝,唯有秦人知晓这几百年的变迁!可亲眼看到历代国君的面孔时,这场过度显得又如此清晰。秦朝,非嬴政一人之功,而是历代国君的心血!
起初,秦处蛮荒之地,民风豪迈,老秦人有纠纠雄风!可地势偏薄,不足以比拟中原之地富硕。
自孝公与商君变法改革起,秦才开始显著强盛!
他国皆道秦之地蛮荒,君亦是如此。可秦国国君素来礼贤下士,才有了许多贤能之人愿留于秦,助秦一臂之力!
秦亦是不负所托,终成大业!
始皇帝看着那一个个面孔,许多人虽未曾谋面却像是相识已久。
“政,实现了秦国历代国君为之奋斗的目标!政,统一了六国!”
历代国君皆是赞许点了点头。
“政欲造福万民,成大业!欲求长生不老之药也。”
此一言说完,本就模糊的面孔一个个远行。始皇帝想要上前,却猛然间跌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再次视物时,始皇帝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颗桑树之下。
自己的身躯也矮小了许多,小小的掌中,尚且握着一根草绳,草绳一端栓着一只山羊。
山羊很高大,被幼小的始皇帝牵在手中,很不耐烦。
始皇帝亦很不耐烦,然而树上一阵清亮的歌声,让他安静了下来。
“山上有茂密的桑树啊,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有见到子都好男儿啊,偏偏遇到你这个小狂徒。”
母亲的悦耳的歌声让年幼的始皇帝沉醉,他感受到了母亲的宠爱,并且在爱里变得安静。
然而,此时的始皇帝身躯虽然幼小,魂魄却已经是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
幼年的记忆变得清晰,始皇帝分明可以看到,树上的赵姬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并不是自己以为的宠爱。
而是,厌弃!
“朕本以为,朕此生曾经得到过真正的关怀和宠爱,至死依然记得那一刻。”
年幼的始皇帝突然自嘲地开口,打断了悠扬清亮的歌声。
“此时朕才发现,原来这一切,皆是朕的臆想。”
他悲哀地看向桑树上的母亲赵姬:“朕一直以为,母亲您当年唱此歌谣,乃是在想念父亲,同时怜悯吾这个自小便不曾见到父亲,因而变得无比乖张的小狂徒。”
“然而今日,朕方知,此歌谣原来是如此唱的。”
他眼中浮现出一抹泪光,轻轻地开口。
“山上有茂密的桑树啊,池中有美艳的荷花。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多如同子都一般的好男儿,偏偏我却委身于一个懦夫,生下了一个乖张狡猾的拖累,以至于我流落至此,不得不采桑为生。”
“母亲,”始皇帝抬起头,看向赵姬,“尔当年说,恨政儿不早死。”
“此话并不是朕继位秦王,尔与嫪毐生下两个孩子后说的吧?”
“而是,在朕还是幼时,与母亲一同在邯郸之野牧羊采桑之时,便已经在做如是想吧?”
“而嫪毐,便是你所遇到的那位子都好男儿,对吗?”
面对始皇帝洞察一切的质问,赵姬并未作答。
她仅仅只是朝始皇帝淡淡一笑,便隐在了树后。
天地间只剩下一棵茂密的桑树,以及桑树下牵着羊的幼小始皇帝。
“朕的一生,是为所有人皆厌弃的一生。”
“朕之父亲不爱朕,朕之母亲,亦憎恨朕!”
“朕此生纵使攻灭六国,亦是失败之……”
始皇帝的叹息戛然而止,他愕然地看着眼前陡然出现的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很瘦小,甚至比始皇帝还要瘦小,年龄幼小的他极为羞怯,似乎对始皇帝极为惧怕,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替他牵过了那头不老实的大山羊。
山羊拽得幼小的孩子踉踉跄跄,然而这个羞怯的孩子却一声不吭,涨红了脸死死拽住身子,生怕山羊打断了始皇帝的感慨。
“扶苏……”始皇帝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他刚准备开口,一声低沉的怒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始皇帝陛下并未说要传位于少子胡亥!”卫尉羯的声音传入耳中。
“始皇帝属意的乃是大子扶苏!”
羯的声音很悲愤,宛如杜鹃泣血。
“尔等且看,此为始皇帝在吾铠甲上所留血书,羯不知书,却依然认得此乃扶苏的扶字!”
“尔等二人,一为丞相,一为中车府令,不识字乎?”
“羯,尔可是欲矫诏乎?”
始皇帝的世界归于寂静。
迷迷糊糊,断断续续。
始皇帝的世界时阴时晴,时而光明,时而黑暗。
他听到了羯于无人时的窃窃低语,也听到了李斯与赵高二人在账后的暗暗商议。
陷入昏迷的他虽然已然不能视物,甚至都无法保持时时清醒,然而在他短暂的清醒时刻,他的耳朵却比以前要灵敏了许多。
只可惜不能动弹,亦不知道时日。
昏昏沉沉的他再次醒来时,又是一声怒吼声响起。
“扶苏蒙恬,悍然攻击卫尉军大营!”
始皇帝刚刚醒来,心中便是一紧。
嬴政心中一颤,又试图动了动,还是不能牵引自己的身子。
闯卫尉大营,一旦被卫尉军抓住便是被杀。
扶苏与蒙恬怎会不知晓其中的道理,二人却还是冒着风险来了,想来,乃是知道自己病重。
不曾想扶苏、蒙恬二人竟然如此忠心。反倒是自己一直倚重的李斯、赵高二人,则是狼子野心。实在是令人痛心也!
其二人以言语糊弄卫尉羯,所谓旁观者清,他们的确是想让少子胡亥继位,其言语中私心尽显。可二人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还是令人不解。
少子胡亥并不聪慧,且为人狠辣,不心系亲族。若其继位……恐怕秦二世要亡矣!
此二人莫非是存了亡秦之心?
“公子扶苏,上将军蒙恬,事涉谋反大罪,证据确凿!”
“念其二人一人为始皇帝大子,一人为大秦上将军,若是二人立刻自缚请罪,尚有可说之处。”
“若是一意孤行,卫尉军上下,无需顾及二人身份。”
“取二人首级者,爵进三级!”
始皇帝心中大急,他竭尽全力地试图要醒来,然而拼尽全力,却仅仅只是动了一下眼角。
听到传信的军卒马蹄声远去,他的心瞬间落到了谷底。
军令已经发出,除非他现在醒来,否则一切都无法改变。
而这一声令下,代表着有一件君王最忌讳,也足够抹杀一切功绩的噩梦出现。
停尸不顾,束甲相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