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没什么是永恒的,除了工作。
工作是做不完的,你可以赌上性命来试一试,但最后赢得胜利的一定是工作。你可以将一天的时间花费百分之八十在工作上,可你做不完它。
你甚至可以极端到抛弃作为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将自己改造成只需定时定点注射营养液就能满足基本生理需求的半机械人,然而这依旧无济于事
“整个行政院每年因过劳而死的官员有多少?”卡里尔诚心诚意地问。
一个男人用手语回答了他的问题。
此人身披黑袍,肩负掌印者的私人印章。他没有毛发可言,瞳孔细得像是针尖,显然经过后天改造。
他的额头以金线绣着一只天鹰,苍白而毫无血色可言的唇瓣则被金线上下分割成了均匀的棱形,暗暗地嵌合了数学之美,以及某种规律。
十三。
“竟有这么多?”
男人点点头,再次比出手语。他耿直的强调让卡里尔几乎有些头痛,只好放下手中数据板,在脚下这架穿梭机的颠簸中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行政效率有得到什么改革吗?”
男人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比出了更为复杂的手语。
卡里尔看得真切,心中那股郁闷感愈发强烈。但不是因为这套堪称可怕的语言系统,只是单纯地对这位哑卫所告知的事情感到难以接受.
三个小时前,他离开了钢铁之主的要塞,带着一肚子价值千金的珍贵佳酿。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将前往何处,又将知道些什么绝不会使人快乐的事。
实际上,他那时正尽力完善着一个他刚刚想到的笑话。
他想,若是有人现在把他杀了,剖开肋骨,然后取出那十几瓶酒水,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从此衣食无忧只要它们没混成难喝的致命化学物的话。
而现在,他正思考着帝国行政院内部的可怕制度,这件事足以让任何美酒变成苦涩的煎药,足以让任何试图铤而走险杀了他取酒的人倾家荡产。
行政院.他叹息着回忆,开始完善自己对它的印象。
从资料中,他知道,行政院是个复杂而庞大的机构,它位于太阳系内,但并未得到一座要塞。实际上,它被安置在了一条巨大的战舰上,以一个世纪为周期,会缓慢地经过每一座太阳系内的要塞与据点。
它的制度究竟有多么复杂,从此事便可窥见一斑。就拿最基本的人员选拔来说吧,每个通过选拔与考试,成功进入行政院担任任何职位的官员都会在他们上任的前一周被推行改造手术。
帝国早在万年以前就已经在这方面高度发达,尤其是延寿与机械化方面。得益于高官贵族和机械教的共同需求,这二者的推行程度是最为广泛的。
但行政院的预备役官员们要面对的却有所不同,他们的手术清单上列出的改造项目没有一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或未来享受着想。
强化心脏,使其成为炉心一般的能源产生器。摘除胃部,改为第二号能源炉。替换血管、替换神经、替换肌肉,使它们能够与体内的能源炉产生反应,得到更好的出力、速度与做功.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更为高级的,涉及到大脑部位的改造甚至不是预备役官员们能够触及到的,只有那些高等级的行政人员才有资格进行这些手术。
换言之,若一个人在行政院内身处高位,那么他全身上下恐怕已经找不出二两原装肉了。
他的骨头会被换成坚固耐用的金属,他的心会成为咆哮的引擎,他的血管内流淌着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电力或其他能源,他的大脑将与沉思者阵列相连结,以微秒为单位一刻不停地处理政务
他甚至不会再离开自己的座位,只会在百年间不断地接受改造,最终失去人形。
他不再需要进食,各类营养液将取代它们供给他的身体。他也不再需要休息,药物、电子刺激和各类暗示能让他一直处于工作状态之中。
就这样,他将一直工作,直到他自愿接受死亡,或是与行政院合为一体,变作一台先进却庞大的沉思者,与墙壁同等大小,占满一整个房间。
这是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折磨的东西,但卡里尔无法对此做出任何评价。
每一个预备役官员在进入行政院以前都会被考核很长时间,在得到这份资格以前,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在基层上工作了十几年乃至数十年。
在这以后,他们将得到一份由掌印者亲自签署的邀请函,其中会详细说明行政院工作可能带来的危害,对他们本人的影响。
若依旧同意,那么便会被集中带往行政院的一层进行参观,中途随时可以退出。只有那些执意留下来的人,才会得到集训和考试的资格。
而且,就算已经通过考试,也可在那一周以内随时反悔,选择退出。这不会有任何惩罚,甚至会得到行政院预备役的徽章作为嘉奖与能力的证明,日后不管去往何处,都会有一个好前程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自愿的。
他们自愿赌上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在无休止的工作中消磨人性。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将成为帝国枢纽中心里的一颗钉子,在死后也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些人对此清清楚楚,但他们甘之如饴。
卡里尔低头看向手中数据板,上面停留着一篇报告。它用充足的调查和数据揭示了一件事:自行政院成立近万年以来,只有百分之十一的人选择退出选拔。
这简直是
他吞下后半句话,又按住叹息的冲动,只觉得哪怕流露出一点怜悯,都是对这些人的不尊重。
穿梭机持续摇晃,舷窗外的景色精彩纷呈。比之山岳不差分毫,甚至可能更为庞大的漆黑锁链飘荡在群星之间,串联起一座又一座星球大小的要塞。
然而,除非刻意观察,否则常人绝不会注意到这些锁链。它们漆黑得如同并不存在于现实宇宙,没有任何光亮能够停留于它们的表面
所有的一切——射线、光芒、引擎的尾焰——都有如泥牛入海般没入那死寂的黑暗之中。而在要塞与要塞之间,则航行着无数船只,正在各自被分配到的区域有条不紊地航行。
商队与商队一处,贵族与贵族一起,军舰停在远端,默默地巡逻。法务部的小型警戒艇飘荡在所有人的头顶,远道而来的旅行者们在庞大的货船内对太阳系内最为耀眼的那抹光辉三叩九拜。
秩序。
卡里尔收回视线,胸中郁气总算被消磨些许。他感到宽慰——秩序总是好的,最差、最极端、最暴戾的秩序也好过混乱一百倍。
若是昔年诺斯特拉莫上曾有一个国王在他掀起屠杀以前统一这颗永夜之星,恐怕它也不至于极端成后来那样。
他低下头,继续查阅数据板上的资料,已然进入了工作状态。马卡多给了他五天的时间,但他不需要这么长的休息时间.
十来分钟后,穿梭机熄灭了引擎,停泊在了一处星港之内。
哑卫率先走出飞机,回头对他比出手语,示意自己要暂时离开,临走时还不忘给他在数据板上调出一副地图,以及完整的指引路线图。做完这件事,他便戴上兜帽,匆匆离去了。
卡里尔看着他完全消失在人海之中,这才收回视线,开始观察周遭的环境。这早已成为了他的本能,但他现在穿着一整套审判官制服,头戴宽檐帽,手里还拿着一块数据板
不消片刻,来往的人群便默契地将他周身数米变成了真空带,再无人靠近他分毫。
卡里尔只好哭笑不得地开始跟着地图走。
星港内部很是庞大,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小世界,几乎可以在这里找到任何人与任何事。从商贩到走私者一应俱全,卡里尔甚至看见一些小偷小摸的孩子正鬼鬼祟祟地徘徊在人群边缘。
他装作没看到,却改变方向,绕了远路朝着他们走了过去。负责放哨的孩子看见一个审判官朝他们走来,险些吓得叫喊出声
但他们终究还是有些心理素质,很快便在没闹出太大乱子的情况下发出了警报。卡里尔暗自觉得好笑,却依旧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继续赶路。
他很快便离开了停机坪,依照地图上的指引,登上了一架电梯,并最终停在三十二层。当电梯门缓缓打开,他眼前的世界就与此前的嘈杂再无关系了。
动听的琴声回荡在清新的空气之中,大片大片的绿植遍布道路两端,白色的石砖路面与一座座各不相同且都极具设计感的别墅以低调的奢华向卡里尔昭示了第三十二层的真实身份.
他摘下帽子,大步踏上那昂贵的路。穿着统一制服,位于道路两旁清扫着路面的工人们立刻注意到了他,不少人开始选择使用腰带上的对讲机向上报告。
从他们健硕的体型来看,这些人显然不只是单纯的清理工那么简单。卡里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作任何评价——他是来工作的,工作就应当有工作的态度,就像那些清理工一样。
他们尽职尽责的行为很快便有了回应,当卡里尔迈过一个路口,打算前往这片生态穹顶内最为奢华的一处庄园门口之时,一阵马蹄声自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竟看见一辆淡白色的马车。两匹高大如怪物般的白马正低着头俯视他,鼻中呼出炽热的白雾。
车门很快被打开,一个穿着打扮都十分标准的贵妇人在仆人的牵引下走下了马车,优雅地对他微微鞠了一躬。
卡里尔低头看了眼手中数据板,顺手调出目标页面。
“大人,按理来说,您来以前应该先通知我们——”
“——没这个必要,罗斯塔·布拉尔女士。”
贵妇人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她点点头,继续说道:“那么,您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呢,大人?”
“为了调查第三十九个千年末尾的阿伯拉德·布拉尔少校遇害一事。”卡里尔答道。
他仍然低着头,手指在数据板上不断地滑动。站在贵妇人身旁的仆人焦急地仰起头,以最小的移动幅度尝试着想要看见数据板上的资料,却只能无功而返。
贵妇人自己反倒是无动于衷,她认真地思考片刻,说道:“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祖父的案子早在他去世后十二年就已经宣布结案可否借一步说话,大人?我们已经备好了茶。”
“我现在喝不了茶。”卡里尔抬头说道。“但是,是的,布拉尔少校的案子早已结清,可我不是为了它而来。”
“.大人?”贵妇人的笑容终于变得有些僵硬。“我不明白,可否请您解释一二?”
卡里尔没再看她,只是反手戴上宽檐帽,并拔出腰间动力剑。嗡的一声,分解力场即刻启动。
仆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下意识地便挡在了贵妇人身前,但他想象中的攻击并未到来。那审判官甚至没有再看他与他的主人一眼,而是转身走入了庄园之内。
他与他的主人面面相觑,只好快步跟上。庄园内的私兵不安又急躁地请示着命令,谁也没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突然到来的审判官走过庄园的树篱迷宫、大理石广场、历史悠久的大喷泉.
然后一剑劈开了位于喷泉旁的阿伯拉德·布拉尔雕像。
石块滚滚而落,砸于地面,如沉闷的雷鸣。腥臭的血液从雕像的断面处喷涌而出,片刻便染红了喷泉与洁白的地面。数不清的人类内脏紧随其后地滑出,带来热气与地狱般的噩梦景象
卡里尔眯起双眼,顺手把剑扔下,右手五指并拢,如刀般狠狠刺入雕像底座,死死地抓住了一头怪物的咽喉,不让它将惨叫喊出,以污浊其他人的灵魂。
直到这时,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发出尖叫。
私兵们在尖叫,仆人们在尖叫,待在庄园内朝外窥探的贵族少爷与小姐们亦是如此。在场众人,唯有那位贵妇人仍然保持着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从仆人腰上拔出一把短刀,毫不犹豫地割下自己的裙摆,紧接着大步朝着喷泉走来。
卡里尔头也不回地朝她竖起左手。
“大人!”她停在原地,高声喊道。“我对帝皇发誓,我会无条件地支持您接下来要做的任何事!”
卡里尔不答,只是右手缓缓发力,将雕像内那东西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掐灭直到他把这件事做完,他方才开口讲话。
“不,不需要。”他抽出手,又抓起剑,缓缓起身。“你不必向我证明任何事,布拉尔家族的忠诚是无需质疑的,女士,你们为帝国鞠躬尽瘁已久。”
“而这个孽物的阴谋与你们无关,它仅仅只是潜伏在这里而已,等待着未来有朝一日兴风作浪,好让阿伯拉德·布拉尔与他麾下六百七十三名家族士兵在罗维鲁斯峭壁上长达半个月的坚守与牺牲化为无物,让他们的血白白流逝。但它不会成功。”
他转身看向那女人,而后者僵住了,只觉得这位审判官此时此刻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人类。
好在他的凝视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便归剑入鞘。
“负责处理这些的人会在数分钟内抵达。”他平静地说。“按照规章制度,他们需要全面排查这里的每一点细节,但我已经看过了,除了这座雕像以外,您家族的每一寸土地都十分纯洁”
“那么,人呢?”罗斯塔·布拉尔问。她不自觉地攥着那把刀,手指已经发白。
卡里尔看她一眼,忽然露出个微笑:“人也一样,只是算我多嘴,您家族的某些传统也是时候改一改了。”
“您指什么?”
卡里尔仰头看向庄园右侧二楼窗户里伸出的两个小脑袋,轻声开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布拉尔家族这一代只剩下这两个孩子还活着了。按照传统,这两个孩子也会在适龄后立刻参军.是吗?”
“牺牲是帝国的基石,大人。”
“是的,但它现在已经足够牢固了。缓一缓吧,女士,先让你的家族人丁兴旺起来,我们再谈别的。我想,若阿伯拉德少校能知晓此事,应当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罗斯塔·布拉尔的表情一阵阴晴不定,最终,她发出一声叹息,一直提起的肩膀骤然下落。
“.我们必须维持家族的荣光,但,您说得也没错。只是,恕我多言,您到底是谁?”
卡里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头看向那贵妇人,眼神意味深长。而她并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中,她的祖父实际上就站在她身侧。
已死去多年的阿伯拉德·布拉尔对他缓缓比出一个天鹰礼,染血的胸口狰狞地露着大洞。
卡里尔微微点头,同样予以回礼,口中却言:“只是个审判官而已——愿帝皇保佑你,女士。”
在他身后,曾先一步离去的哑卫正带着一队人马快速走来。数分钟后,此案结清,依照条例,将在不日后由卡里尔带回审判庭,上交给掌印者,最终封存于卷宗之中。
但是,在这以前.
穿梭机的引擎嗡鸣着启动。
卡里尔低头看看手中数据板,滑动数次,抬头看向哑卫,忽然开了个玩笑:“你今日只怕要陪我加班了。”
哑卫摇摇头,递给他一块新的数据板,然后比出手语:工作永无止境。
卡里尔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