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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复生(五)

    在那光亮袭来的一瞬间,雄狮难以自制地举起了双手,试图以此躲避那并不灼目亦不骇人,甚至可称温和的光。

    这不符合常理,可他心中却有个声音正以呼吸般的语调轻柔地低语:你必须这样做,否则就会被彻底毁灭

    但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是,有一人不知为何伸出了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双手粗糙而有力,表面如同砂纸,又似石磨,蕴含着千钧之力,哪怕是雄狮,也不能与之匹敌。

    尽管如此,这双手的主人却选择只施一点力,如唯恐伤着雄狮。他一点点地按下雄狮的双手,于是,这下便再无任何遮挡可言。

    柔和的金光扑面而来,直照得雄狮情难自禁地瘫软在地。

    他勉强用手将自己撑起,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只觉得那光芒好似千万把光滑的利刃拂过他的血肉与灵魂,绽开千万道细微的伤口

    在那之后,某种冰冷而黏腻的流体顺着伤口,向外流出,带来极其强烈的眩晕。

    他受伤了吗?他一定受伤了,否则便不会流出这样多的血。然而,从这千百万条伤口中流出的,真的是血液吗?

    雄狮勉强睁开酸涩又疼痛的眼睛,本能地意识到了不对。他举起手,在重影与眩晕中,看见一手腐朽的黑。

    他困惑地看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它们实际上并非血液。人类的血液怎么可能是这般模样?躺于他手中的那仿佛混杂着尘埃的黑水,看上去简直令人厌恶至极。

    雄狮微微一怔,终于,他想起来——

    “——你早已流干了血。”他的父亲说。

    雄狮仰起头。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呼唤真的得到了回应。

    诚然,身为人子,他心中的确怀有与父亲相聚的渴望,但他从未放纵过它。

    从万年前开始,他便一直怀有一份准则。这准则冰冷而无情,当其他兄弟试图以战功、以哲学的巧思、改进的科技或其他事物博得父亲片刻的关注之时,唯有雄狮不屑一顾。

    他知道,自己有一个父亲,但他更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但是,唯独那一刻,唯独在死前的那一刻.他真的很渴望看他一眼。

    哪怕只是一座巢都底层的石像也已足够,他需要他,好获得死前最后的一点安宁。

    他很想问,我令你失望了吗?

    “从来没有。”父亲说。“你一直使我感到骄傲。”

    雄狮不答,只在心中低语:可我失败了。

    父亲笑了,这笑容苦涩异常。

    “谁没有失败过呢?”他说,声音温和而平静。“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人类古往今来最大的失败者。没有人可以在这件事上与我比肩,但我仍然站在这里。”

    不,不.

    挣扎着,雄狮总算用他腐朽而干瘪的声带发出了颤抖的声音。人总是这样,复杂又多变。他渴望见到他的父亲,然而,当他的父亲真的应约前来之时,他却又不愿意了。

    或者说,当死亡的痛苦短暂地被父亲的到来所逼迫着离开之时,雄狮的理智便回归了。

    他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他无法接受这件事。

    “不要.不要以父亲的身份和我交谈。”雄狮满怀痛苦地开口。“让他来,换他来这里。”

    “谁?”父亲不解地问。

    “帝皇!”雄狮低吼。

    父亲克制而缓慢地蹲下身,随后竟坐于地面,双手搭于膝上。他直视着雄狮的眼睛,轻声开口。

    “仅仅两句话的安慰与肯定,对你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吗,莱昂?”

    “让帝皇来这里。”雄狮执拗地说,浑然未觉自己的声音正一点点地恢复正常。

    父亲叹息一声,略有悲伤地笑了。随后,他竟打趣般地说道:“怎么?当我的儿子对你来说是件很难接受的事情吗?”

    “帝国,人类,我的军团.他们需要他。”雄狮低声回答,却移开了视线。“我需要他。”

    “恐怕你现在只有我,莱昂。”父亲缓缓地说。“所以,对我说吧,你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雄狮看他一眼,双眉紧皱,十分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恐怕别无选择。然而,哪怕是这样,他也沉默了很久,方才缓缓开口。

    从卡马斯开始,他讲了起因、经过与最后的计划,每一个细节都未曾遗漏。然后,他转进到战争。战团对整个星系的掌控程度、战舰集群是如何部署、每支部队各自规划好的职能.

    甚至就连各自通讯频道的内部身份编码这种于他父亲眼中根本就无足轻重的小事,他都明明白白地讲了出来,不带丝毫隐瞒。

    而且,他一开始讲,便停不下来了,随后竟如父亲一般席地而坐,讲得愈发专注。

    只是其中苦战与险恶均是一下带过,其语气极其平淡,仿佛这些事并非亲身经历,而是道听途说的酒馆故事。

    父亲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带着不解,带着好奇,以及浓浓的哀伤。

    “我以为你找我来,是想要求得第二次机会的,莱昂。可是,看看你,你在对我讲述自己的遗言吗?”

    “是的。”雄狮说。

    他说完,竟长出一口气。随后立刻闭上嘴,在心中低语。

    这就是遗言。

    父亲沉默半响,问道:“你不想重来一次了吗?”

    想。

    “那为何要说这些呢?”

    因为我死了。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流干了血。先前我还摸不清自己在哪,但现在我记起来了。我还在那幻境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且,在我死以前,那沙漠正在吞噬我.

    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地方,混沌之力遍布每一寸土地,我能听见无辜之人的尖叫。因此,我的尸体必定已经遭到污浊,混沌绝不可能放过我。

    我请求你,帝皇,请你告知我的军团,不管它变成了什么模样、什么东西,都一定要摧毁它,就像莫塔里安的儿子们为他而战。告诉他们,与它为敌,就说这是我的意愿。

    父亲安静地看着他,许久,才吐出一句简短的评价:“你还是很敏锐。”

    雄狮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思考,只是继续在心中讲述自己的想法。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坦诚过自己的内心,这是第一次,恐怕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愿意将其认真对待。

    坦白地说,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塑造我们的身与灵。最优秀的工匠也不能理解你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更何况我这样一把只知杀戮的工具。

    但是,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将这样强大的力量赋予一群心志不坚的孩子,比起手握力量的人类来说,武器或工具,岂不更好?

    我本以为,你这样做只是因为你有自己的考量,但我错了,你只是单纯地做不到无情。和你所身处的位置比起来,你的手太软了。

    你从未真正地将我们视作工具,你应该这样做的。

    就好比第二和第十一,如果你一早就下定决心,表明态度,事情就不会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你总想着相信人性的闪光,觉得我们会自己慢慢改正。但你似乎忘了,我们是人类,而人类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动物

    你应该心狠一些的,帝皇。就好比现在,你不该响应我绝望中的请求,来到这里,甚至真的准备给我第二次机会,这不行。

    我拒绝。

    一万年了,我经历了一万年的战争,而我从未见过常人能够死而复生。亚空间的力量暂且另当别论,在纯粹的物质领域中,生与死之间就是横着一道深渊,无人可以跨过。

    可现在,你竟然想让我——让一名原体——起死回生?这会让你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不愿得知答案,我宁肯死去。

    而且,死在和另一个我的战斗中也没有折煞我什么。他是个强大的对手,一个年轻版本的我,手染诸多无辜之血,罪无可赦。杀了他,只会使我的剑刃更加荣耀。

    再者,我也知道,我的灵魂必然还存于你的掌控之中你对我另有安排,对吗?像鲁斯那样?或是像莫塔里安那样?

    无论是什么,我都接受,帝皇。我只求你别这样做,别再为我而付出什么,这不值得。

    父亲的表情终于变了,且不是朝着好的方向变化。

    他很愤怒,这点显而易见,从那阴沉的脸色与眉间的皱纹便能看出。他的嘴唇抿得十分之紧,并向下弯曲。仿佛有人拿着刀,在那黝黑似牛皮纸的皮肤上狠狠地刻出了一道沟壑。

    然而,除此以外,在那沉郁的眉弓之下闪着光的一双眼睛,其内事物,却可称悲悯。

    “值得?”终于,父亲开口。“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莱昂·艾尔庄森?”

    雄狮仰头看他,牙齿紧咬,十分真切地吐出两个字。

    “工具。”

    父亲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雷鸣般的声响狂怒地响起,带出他的否认,并不断地回荡。

    “不!”

    “事实就是如此。”雄狮说。“我一直如此自居。”

    “是谁允许你这样做的?”父亲用训斥的语气指责道。

    “我自己。”雄狮一边说,一边拍开他的手,脸颊仍然绷得紧紧的。

    “我是一把好用且趁手的工具,别急着反驳我,没有人给我下这种定义,这是我自己得出的结论。想想看,我过目不忘,精力充沛,无需进食,无需睡眠。”

    “一百个幕僚加上最先进的沉思者都需要计算数个小时的理论推导,我只需要十几分钟就能解决。数十个正处壮年,富有经验的将领共处一室,却能将一场简单的联合海战打得乱七八糟但若是换我来呢?”

    “那些复杂的命令、通讯、推导模型在我眼中不过只是数字,只要将它们放到合适的地方,战争的走向便可被握于我手中。”

    “我打了一万年的仗,帝皇,我用了一万年,和费鲁斯一起将朦胧星域变成如今的模样。”

    “我不敢说人们安居乐业,但至少朦胧星域内不再有横行的腐败与压迫,不再有那些不该存在的黑暗,人们可以享有一点他们早就该有的尊严。”

    “异形仍存,可已得到控制,每个星系的边缘都有哨站,只要发现它们的踪迹就会立刻呼叫舰队,进行剿灭。”

    “贸易得到发展,寒冷的世界得到煤矿与发热工具,贫瘠的世界得到食物与环境改造的机器,已被污染的世界将在重新修复后得到殖民者的光顾”

    “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我没有辜负你。但工具是会坏的,人们会去修一把坏掉的铲子或锄头吗?就算修复,它也已经难堪大用,所以何不直接换把新的?”

    父亲深深地、深深地叹息一声。

    “你不是工具,你是我的儿子,莱昂。”

    “只有一部分是。”雄狮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如是说道。“就像你也只有一部分是我的父亲。”

    这是一个何其冰冷的回答?至少父亲在此时看上去是真的被伤到了,他终于颓然地放下双手,嘴唇颤抖,面上惊愕、骄傲、悔恨与愧疚皆而有之。

    这或许是他近来人性最为丰富的时刻,但作为唯二处在这里的人,雄狮却没有去看他.他只是调整姿态,以冥想般的跪姿,跪在了父亲身前,并缓缓低头。

    可他等来的并非同意或拒绝。

    “很久不见,兄弟。”莫塔里安说。

    雄狮猛地抬起头。

    他的兄弟,那死去多年的苍白之王货真价实地站在他面前。昔日枯槁的灰白色长发已变为一种纯净、淡雅的白色,如往日一般随意地披散。他穿着一件长袍,多有褶皱,手脚缠满了绷带。

    一只不起眼的提灯挂在他腰间,正微微颤动。他的双眼燃着金焰,如万年前曾净洒整个泰拉的灼灼天火一般,蕴含着纯粹的暴力,却被牢牢束缚于眼眶之中。

    莫塔里安缓步向前,瘦削的脸颊仍凹陷着,高耸的颧骨使他看上去既阴沉,又顽固。

    最终,他停在雄狮身前数步,只是低头看他。

    雄狮站起身来,回以同样紧迫的凝视。

    “见到我让你很惊讶吗?”莫塔里安问。

    “是的.”雄狮答道,仍专注地观察着他的兄弟,就连回答,听上去都像是一种梦呓。“我很惊讶。”

    莫塔里安笑了。

    “才怪。”他说,语气十分罕见的带上了些许温和。“你只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仅此而已。但答案其实很简单,我如今有了新的职责,比如安抚你这样的亡魂。”

    雄狮沉默半响,忽然说道:“你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吗?”

    他的话让莫塔里安再明显不过地皱了皱眉:“当然有,兄弟,实际上,我的事情可多得很”

    “那你何不去忙?”

    “因为我没办法。”提灯死神终于忍不住了,横眉怒目,语气也变得阴沉。“谁叫你我是兄弟?听着,莱昂——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转过身,一扇门扉出现于他面前。他伸手推出一小条缝隙,寒风暴雪从中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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