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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子如不负我,我也不负天子

    大明宫偏殿中——

    崇平帝仍是坐在那张条案以后,吩咐着一旁的内监,说道:“去准备一些午膳来,朕有些饿了。”

    “奴婢遵旨。”一旁的内监,连忙领命而去。

    贾珩闻言,面色惶恐,颤声说道:“圣上日理万机,宵衣旰食,臣伐登闻鼓,惊扰圣上用午膳,臣死罪。”

    崇平帝摆了摆手,道:“你惊扰不了朕,谁也惊扰不了朕!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贾珩嘴唇翕动,正欲开口,却听崇平帝又温声道:

    “来人,给贾子钰搬个锦墩。”

    这时,一个内监,连忙从一旁转出,搬过一个锦墩。

    贾珩却不敢坐,整理了下思绪,迎着崇平帝的审视目光,原原本本道出细情,将自己怀疑裘良和贾赦勾连,报复自己,甚至连董迁是自家表兄一事都未曾隐瞒,颤声道:“圣上,臣当时惊闻此事,只觉怒火中烧!珩幼年失怙,跟着表兄一起长大,及家母去后,多赖表兄照料、扶持,如是他被人殴残,珩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珩自知有违圣心,还请圣上治罪。”

    他方才见识过崇平帝的一番手腕,已经深深看出,在这位天子面前,最好是不要耍那种小心机,与其等旁人进以谗言,说他因表兄一事而小题大做,去伐登闻鼓,还不如他提前消弭这个隐患。

    崇平帝闻言,面色默然,盯着贾珩半晌,许久,问道:“你确定是裘良所为?”

    贾珩闻言,心头彻底松了一口气,面色镇定,拱手道:“圣上,臣笃定必是此人所为,范仪就是得罪了五城兵马司的小吏,这才被报复殴残,裘良为五城兵马司上官,焉能不知?而臣进宫前,业已询问了锦衣卫百户曲朗,其人对东城帮派知之甚深,据其所言,东城一伙儿盘踞东城甚久,彼辈手眼通天,勾连甚广,就连锦衣卫府中的锦衣,都有为之暗通款曲者,臣闻之,只觉骇恐震怖,难以置信。”

    崇平帝闻言,面色倏地一冷,沉喝道:“五城兵马司,锦衣府,还真是手眼通天!”

    国家公器与江湖帮派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殴残应考举子,甚至连锦衣府都被渗透,最后一项,这才是触碰到底线的大事!

    至于政潮看似风浪起得甚高,但崇平帝自持权术,圣心独运,冷眼旁观三党之争,并不会生出焦头烂额的感触。

    尽管觉得贾珩少年意气,但听其方才所言,转念之间,反而觉得小小年纪,品行拙朴,不失赤子之心。

    毕竟是一个十几岁少年,因家人殴残愤愤而伐登闻鼓,足显情义本色。

    这说来,还是贾珩一开始给崇平帝的人设感官太好。

    有情有义,有勇有智,宁折不弯,刚直不阿。

    先前,通过内厂的密谍探查,将贾珩与宁荣二府的冲突细节,汇总成文字,摆在在崇平帝案头。

    因妻子秦氏被贾珍惦念一事,而奋起反抗贾珍,待到献策受爵,又固辞爵不受,为族长后,严厉约束族人,而后深入敌境,剿灭匪盗……

    有的时候,一件事儿不起眼,但几件事儿一迭加在一起,形象聚集效应就很明显了。

    一个骁勇坚贞,不畏强权的少年英杰形象,就是出现在崇平帝面前。

    真要学韩癀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崇平帝只会生出此子小小年纪就如此老谋深算,再大一些,那还了得?

    当然,也不能是真的愣头青,不知进退。

    而且还有一个崇平帝身为帝王,心底最深处也不愿承认的地方,愈是刚直不阿,得罪的人就愈多,就只能依赖圣眷。

    来日,再观此子心志,若心志嬗变,圣眷一去,群起而攻,自可从容收拾,不会给继任子孙留下后患。

    崇平帝思忖片刻,看向贾珩,说道:“东城之匪患,你打算以何策制之?”

    贾珩沉吟道:“臣以为,当对症下药,东城之乱,系因近年以来,山东、河南、陕西三省百姓入神京讨生活所致,很多人来源不明,户籍管理混乱,只能仰帮派鼻息而活,遂致治安恶化,臣以为首要先肃清帮派,再行保甲之策,登载户籍,俟募品行端正之青壮,严明纲纪,巡警治安,如得军卒菁英,也能为来日陛下整军经武,另练新军做准备。”

    最好的社会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

    东城为何渐成神京城癞疮,无非是近年灾害频仍,百姓多入神京城讨生活,而朝廷的抚恤救济、民生保障等配套制度供给不足。

    底层百姓,拉帮结派,治安渐渐恶化。

    而有活力的社会组织的出现,迅速填充了社区基层的权力真空。

    当然,基层治理的失灵,一来是没钱,只能放任自流,二来是治理效能低下,治理成本高昂。

    这个治理成本,不仅是钱粮,还有人才,高素质的人才,都不愿沉沦下吏,因为一辈子都可能被焊那了。

    基层无法吸引人才,只能挑挑拣拣,将治安、卫生、税收托付给乡贤。

    现在就是想办法恢复基层治理,扫黑除恶。

    “可是要编练新军?”崇平帝目光一亮,却是想起贾珩先前曾言的编练新军。

    不得不说,当日一句“天子之军”,在崇平帝心中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谁也无法拒绝一支完全效忠自己的军队。

    贾珩拱手说道:“圣上,此非国家正式军制,不耗户部钱粮,也暂不需兵部供以军械,而是预备役,如来日圣上欲建新军,臣当为圣上择其菁英筹建。”

    东城有不少入神京讨生活的外地老百姓,对帮派势力肯定是深恶痛绝的,这就是民心所向,只要他以官方名义接管这一块儿,建立一支作风优良,纪律严明的治安内卫部队,就能迅速聚拢人心。

    “以何名目筹建?如是另筹新军,此事恐怕会引来莫大非议。”崇平帝面色微动,略有几分动心,但觉得可能几位大学士那里可能不会太同意。

    因为这无疑是另起炉灶,这种风波不亚于政潮。

    崇平帝沉吟片刻,说道:“如今五城兵马司已有治安缉捕职能,与京兆府尹也常有冲突,再设一衙司,未免有迭床架屋之嫌。你如今提点五城兵马司,当思治安靖绥之策。”

    贾珩想了想,终究是把“城管”二字压了下去,说道:“府司争执,在于职责不清,审判与侦察之责,原是一分为二,五城兵马司司缉捕侦察,京兆法司掌鞠谳定罪。臣之后,会在东城暂设巡警司,以为试验,里坊内,各设巡警所,派驻青壮兵丁驻守,巡察街面,警视寇事,登记户籍,暂且挂靠在五城兵马司下。”

    崇平帝闻言,默然片刻,喃喃道:“巡警司?巡查警视,倒是浅白、贴切,只是你要改五城兵马司之制?”

    贾珩面色微顿,拱手道:“圣上圣明,如今的五城兵马司,既要巡捕盗贼,又要梳理街道,还要防火、收税……臣以为职责十分混乱,当分司而制,可在五城兵马司下,设治安司,禁火司,巡警司,税务司……”

    可以说五城兵马司这个衙门,原本是五个分司,自隆治二年后,始五司合一,设五城兵马司,设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一人,其余五司各设指挥。

    当然后世的话说,这叫增强行政执法合力,推进综合执法。

    崇平帝想了想,说道:“此事事关府司职权,待许庐过来,你和他好生商议才是。”

    府司争执,自前任京兆府尹孙亮臣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就闹的沸沸扬扬,而后崇平帝为了再生类似之事,甚至空悬了指挥使,算是在立场上倾向了京兆府尹。

    贾珩点了点头。

    而在这时,外面内监也准备了午膳,进奉过来,崇平帝目光温和,说道:“子钰也一起用些?”

    贾珩闻言,面色感激,道:“多谢圣上,臣已用过午饭,腹中并不饥饿。”

    崇平帝净罢了手,轻笑了下,说道:“少用一些无妨,朕一人用膳,略显乏味。”

    见崇平帝坚持,贾珩面色现出诚惶诚恐,说道:“多谢圣上。”

    与天子同桌就膳,这是何等的恩宠?

    贾珩就座之后,一时,甚至不敢拿起筷子。

    崇平帝看了一眼贾珩,温声说道:“你既用过午饭,似乎也不宜多食,这碟桃花酥,是皇后亲自下厨做的,你可尝尝。”

    这位天子倒也深谙笼络人心之术,如今以子侄辈视贾珩。

    贾珩面色感激,道:“多谢圣上。”

    说着,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儿桃花酥,放在瓷碗里,咬了一小口,咀嚼着,只觉香甜可口,酥软不腻。

    “如何?”崇平帝问道。

    贾珩将桃花酥放在玉碗,将口中食物咽下,真挚说道:“臣,此生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桃花酥。”

    不得不说,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宋皇后,手艺精湛。

    崇平帝闻言,冷硬、威严的面容上,笑意欣然道:“好吃,就多吃几块儿。”

    他现在看这少年,倒是愈发生出喜爱之情。

    贾珩拱手说道:“圣上,臣斗胆,可否容臣包两块儿,回家之后,带给家中妻子尝尝。”

    什么叫夸人,不要说一些漂浮云端的美味佳肴,厨艺精湛,崇平帝身为帝王,什么奉承话没听过,但唯有这种拙朴的言语,却体会到一股真情实意,质朴无华。

    崇平帝闻言,面上笑意愈发繁盛,笑道:“你先用着,这盘都是你的,剩下吃不完的,带回去就是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知恩义的,不枉他示以亲厚。

    除却在潜邸时,以及现在面对几位阁臣,有许多年都没有遇着这样的少年了。

    这位帝王倒也没有信奉食不言寝不语,而是边吃边谈,问道:“子钰先前率京营之军剿寇,对京营之军战力如何看?”

    贾珩放下筷子,朗声说道:“不瞒圣上,臣至京营时,牛继宗所部将校军纪涣散,战力不堪,禁军若皆是此辈,臣诚为圣上忧惧。”

    “可先前翠华山剿匪时缘何旦夕可定?”崇平帝闻言,面色凝重,放下筷子,正色说道。

    贾珩苦笑一声,道:“不过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罢了。”

    说着,就将重金抚恤、赏赐说了。

    “此事,朕有耳闻,你初次领军,不知过往抚恤定例,赏格定得高一些,倒也无妨,爱惜士卒,想来也不是什么坏名声,只是你还年轻,以后领军,统筹大军,需要考量的方方面面都要多一些,万不可如此了。”崇平帝沉吟说道。

    贾珩闻言,眼圈一红,离席而拜,顿首拜道:“圣上谆谆教悔,慈目而望,臣惶恐感激不知何言……”

    又是赐膳食,又是温言教导,他若是在傻愣愣的站在往嘴里塞东西,那就是脑袋被门夹了。

    而他不能在赐膳食之时,就一副感激涕零之态,因为太不自然,反而这时,温言在口,骤然而起的感动,才见着真实。

    有一种,破防了的感觉。

    所谓成年人不会被日复一日的生活艰辛而击垮,反而某一天,进门时,不注意被椅子碰到了脚趾,突然就泪流满面。

    崇平帝见着这一幕,也是怔了下,威严、凝重的脸色和缓,目中温和之意更郁,道:“子钰,起来吧。”

    贾珩缓缓起身,也压下“激荡”的心绪,似是担心天子看到,微微偏转着头,将眸中的晶莹泪光坚强地“憋回去”,略有几分哽咽说道:“谢圣上。”

    崇平帝身为人君,察言观色之能何其高超,自是敏锐捕捉到这一幕,心头也有几分震动,心底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个孩子。”

    “坐罢,陪着朕用膳。”崇平帝招呼道。

    贾珩这时,忙又道谢,重又落座,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

    方才炸粪的消极影响,总算彻底消弭。

    既然得罪了以杨国昌为首的齐党一系,就需要在圣眷上找补,否则,他架不住齐党这帮人的阴风乱吹。

    至于方才,眼泪真要流出来,就不值钱了。

    尤其是他素以刚强示人,这个眼泪断然不能流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在眼眸中打转儿,才更显真挚动人。

    “人在宦海沉浮,身不由己,只能这般自保……不过,天子如不负我,我也不负天子。”

    贾珩拿起筷子,将心头一抹思绪压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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