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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两百五十九章 登府

    七月汴京风和日丽。

    宋军在平夏城大胜党项的消息已是从上到下传播开来。

    就在好消息还没传透时,百余大臣已是‘春风未动蝉先觉’迤逦而至章府,车马随从络绎不绝。

    随他们而至的是京城各寺监等官员。远远望去身着朱紫袍服的官员盈门而立,彼此问询行礼。

    当今朝堂之上的官员,不附王,则附章。

    一名官员不由感叹:“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飞入章氏一门,昔之两韩一吕哪有章家今日的风光。”

    不说章惇,章直,章楶等人,章越一人便支棱起了章家的门楣。

    现在王珪,蔡确在章府门前一碰头,无论是王党还帝党,他们这一派的官员随之而来。

    而章党的官员们不用交待也已是早一步抵此。

    现在两派官员们在章府门前一碰头,瞬间都明白了什么,各自是一脸笑容相迎。

    彼此多年的风霜剑影都随着这笑容,现在都暂时搁在一边。

    随着王珪,蔡确走到府门,众官员都是退在一旁。

    等二人入内了,众官员都是相互谦让,你请,我请这般,最后才按官位高低鱼贯而入。

    王珪看着章府亭台楼阁整治着肃然有秩,府上亲随亦是守礼,见了这么多官员到来毫不慌乱。

    王珪对齐行的蔡确道:“持正,你常道比度之只少了个好岳父。”

    “这话不无道理。”

    蔡确道:“这话发牢骚时可以讲一讲。度之先读书,次功名,最后才择友娶妻,每一步都走得妥当,次序没有错。”

    “度之这一生最大的贵人其实是他自己。”

    王珪抚须颔首。

    此刻章越已至中门相迎道:“昭文相公!”

    王珪与章越寒暄数语后道:“还有数人未至,我们且等一等。”

    稍侯片刻,王安礼,苏颂,吕公著等人联袂而至,王珪等人方才入府。

    除了孙固今日有疾外,六位宰执到齐在中厅坐下。

    其余来贺官员都坐在厅外,章府亲随搬来一张张板凳,供给数百官员们坐了,有些官员还坐到走廊间,一时之间倒也坐得下。

    最显赫的官员,到哪都是起居八座,但在章府只坐一张普通小板凳,不过能见识到众相齐聚的场面,也颇以为荣。

    厅堂上六位宰执各自喝茶,王珪与章越二人面南并坐,其余四位宰执东西对坐,屋檐下则是众官员们坐得满满当当,他们听不见厅堂中所言,不过对于几位宰执表情动作都是看得一清二楚。

    王珪放下茶碗道:“仆方才入内看府中亭台楼阁规模宏大,又见庭院中小草青青。”

    “不由想起平日最喜史馆相公所言的一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故古往今来能大事之人,心中必有矢志不渝的少年气。”

    少年气……章越道:“昭文相公谬赞了,哪有什么少年气,余一身迂腐的村措大气倒是真的。”

    一旁蔡确接话道:“社戏里,周公瑾称孔明为村措大!但从此谁小看村措大!”

    几位宰执闻言齐笑。

    章越看了蔡确一眼,二人同窗出身,当初亲密无间。

    随着自己官位越高,二人分歧日益,到了眼下几不相往来。

    蔡确以往拿章越当小弟,始终摆着师兄的样子,后来章越官位渐高,蔡确亦从不拿章越官位相称。

    到了今日蔡确随着王珪亲自登府,多年来的第一次。

    蔡确续道:“平夏城之战可以定鼎,从仁庙之始,本朝所受的党项屈辱,今日可以一雪!”

    “史馆相公运筹帷幄,确心中佩服之至!”

    “向两位丞相贺!”

    蔡确起身第一个恭贺。

    听蔡确这言语既是修好,也是终于第一次表示承认不如自己,见此章越微微一笑。

    章越道:“这些日子我都在病中,全赖诸位出力,方能得此平党项一战。”

    几位执政都是起身道:“若非章丞相定下枢谋,焉能成就此不世之功!”

    王安礼道:“平夏城大捷全赖昭文,史馆两位相公,运筹帷幄,而今党项已不足为患!安礼为此向两位丞相贺!”

    苏颂道:“仁庙最仁,然西贼欺负仁庙最过,此战一雪祖宗之耻,全赖两位丞相庙算高明!”

    三位宰知说完,最末的吕公著道:“平夏城之战实是奇捷!昔日吕某实是见识浅薄,向两位丞相贺!”

    众所周知,吕公著是动员平夏城之战前,宰执之中唯一明确反对在此开战的,此刻被当众打脸,甚至要向王珪,章越道贺。

    不过比一直称病在家的孙固,吕公著至少还是有气度,愿赌服输。咱输了就是输了,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王珪则立即道:“吕公休言于此,若非公之论断,此论我等要疏忽冒失了。”

    章越亦道:“之前沈存中所奏言平夏城差点失守,可知这一战可谓凶险之至,全赖吕公在朝中提点,我等才没有犯轻进之病。”

    随着王珪,章越这么说,几位参政都是言语:“公等皆为了国事争论,何过之有啊!”

    下面的官员看着堂上官员推来让去,特别是吕公著,章越与王珪都亲自起身相扶,一副互诉衷肠之状。

    大家哪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名官员道:“昔日廉颇负荆请罪,才有了与蔺相如的将相之和。”

    另一名官员则道:“今日朝堂上有吕公,章公这样的贤良宰相在,焉愁党项不败,辽国不灭,天下不太平!”

    见王珪,章越如此推重自己,吕公著闻言缓缓坐下,眼中倒有等欣然。

    他忽然记起往事,当初韩绛,章越保举吕公著进京时,司马光一再反对。

    他还记得那是在贾昌衡为二人所设的宴会上。

    司马光对吕公著道:“国事已是如此,你就算出山也难有作为。”

    司马光主张应该让那些始终主张变法,始终主张攻打党项的新党,自己去撞南墙。

    可你吕公著这一回京,无疑是分散了咱们旧党力量。

    你回去帮忙,不仅有损于名节,而且无论胜了负了,新党都有说辞。

    我们旧党就应该全面撤出,让着他们新党去搞,最后自视其败。等到最后的最后,新党无力回天时,咱们旧党再出山收拾残局,重整天下,彻底肃清变法的余毒。

    面对司马光的再三反对,吕公著则忍不住道:“一味闲卧,于世道何补?”

    吕公著意思,没错,我虽反对变法,但怎忍看着国家如此衰败下去,自己不尽一点力呢。

    就算毁去自己的名节,也要为之。

    司马光很失望,他认为要不是你吕公著去为之,换了他人,他一定认为对方是贪慕权位。

    从此司马光与吕公著也不通书信。

    之后天子数次相召,司马光也始终不肯前往。

    想起嘉祐四友中的情谊,他吕公著与王安石已是彻底断交,但与司马光的情谊,不知以后还能顾全吗?

    吕公著入朝之后如何不知自己是忍辱负重,为了一个枢密副使的职位,在满是新党的宰执团队中,坚持自己不被认同的看法,一直被孤立被排挤。

    但他吕公著仍是办他自己应该办的事,尽他能办的事。

    不被人理解,他仍然大力奔走,呼吁不可小看党项。

    此刻平夏城大捷在眼前,吕公著仍是对五位宰执道:“诸位说我等都是为了国事,吕某闻之惭愧。”

    “吕某见识短浅,不能料平夏城之胜,但仍要为君实说一句,他反对变法,也是为了这个天下家国。”

    见吕公著依旧这般说。

    章越感叹,路线斗争之难,之残酷,之令人无语,也在这里了。

    另一个时空历史到了同为元丰五年永乐城之败之后,天子感叹没有人才,时尚书左丞蒲宗孟道了一句,天下人才半为司马光邪说所坏。

    天子盯着蒲宗孟许久然后大骂道,你说司马光是奸邪,但辞枢密副使之事,我至今只看司马光一个人办到过,其他人虽是强迫他也不肯走。

    当时天下人心大多归到旧党一边了。

    而如今自己虽先后兰州,凉州,平夏城之胜,但持反对之论依旧有之。想要反对什么借口和理由都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也是大把大把,但正如自己所言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但我只要将中间的那派争取过来就好了。

    章越则道:“吕公不用多说,你的话我已尽数知道了。”

    章越与吕公著相视点点头,然后主动起身捧茶相敬,吕公著捧茶答之,一切话都尽在这一盏中。

    我尊重你的立场,但我也有的立场,但我们知道你我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国家天下。

    一茶饮毕,章越与吕公著都是大笑,昔日嫌隙都在这一笑中泯去了。

    众人坐在了章越的府邸之上,真正坐在一起共商国是。

    今日厅中的六位宰执,算是抛弃前嫌,尽管大家都知道眼前这一幕是暂时的,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这已经是多少年没有这般气象了。

    下面的官员们看着上面的六位宰执一派恭谨事君,共襄政事之举,心道自濮议和熙宁变法以后,朝堂割裂作两派。官家又奉行异论相搅,宰执之间相互攻讦来攻讦去。

    然而在宰执之中已是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场面了。大家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商量国事。恐怕也只有嘉祐年间时才有这般气象吧。

    皇帝,宰相和百官之间能够相安无事,至少不用为了彼此的立场而争执或遭到排挤。

    而今日总算看得了希望,这也是嘉祐以后,庙堂上大臣们最和睦最团结的一次。

    王珪能够主动屈首相之尊率百官来此。

    蔡确与章越多年的嫌隙,但也来了。

    所以吕公著今日能放下成见。

    众宰执们一边喝茶,一边笑谈。

    下面官员也是微笑着,你们上面的大佬不斗,我们下面也不用提心吊胆的站队。

    甚至有人一厢情愿地希望,再也没有新党旧党之分,大家一切都奔着为国家为社稷好的出发点去论政,去讨论国事,那么会有多好呢?

    不论如何,对于几位宰执今日大家都好生尊敬。

    此时此刻唯独孙固缺席于此,那么也注定了他的命运。

    “西贼已是惨败,精锐丧尽,十年之内不足为惧!于辽国谈判之事,不知两位丞相有何示下?”

    苏颂终于提及此事。

    章越对此不置可否,众人看向王珪。

    王珪缓缓地道:“仆今日到此一为贺捷,二便是为了此事!”

    章越则道:“昭文相公,这些日子仆疾病缠身,不能处理政务,此事诸位自行商议吧!”

    王珪道:“章公,改制已是定下,我推举公出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以后请旨之事皆在于中书,门下尚书二省不得专之,我等自是听章公谋划!”

    三省制度,就是中书起草政令,尚书执行政令,门下审核政令。

    门下省说是审核政令,名义上与中书省平齐,但事实上这项权力,当你不够强势的时候,就显得非常的鸡肋。

    王珪敢否了中书的起草政令吗?

    所以王珪彻底让出了实权交给章越。

    章越以后将以中书侍郎作为中书省最高长官。

    王珪道:“章公,以西事为鉴,辽事上不可再反反复复了,此事当由你来定夺!”

    几位宰执纷纷道:“辽国辱本朝之甚,更在党项之上,今日我等皆以章公马首是瞻!”

    门外的百官亦整齐地板凳上起身道:“我等以章公马首是瞻!”

    在辽事上,无论章越作出是战是和的决定,他们都将无条件支持。

    试想一下辽国在这些日子对大宋的压榨和欺辱,也是在此时此刻,在平夏城击败党项之后,党项与辽东的东西夹击不再可能后,百官众心归附,众志成城。

    章越坐在交椅上,目光环视左右心中有一等情愫在暗暗涌动。

    韩魏公,欧阳公你们在天有灵都看到这一幕了吗?

    章越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初来京第一次见欧阳修的场景。

    大雪落下,自己撑伞送韩琦的场景。

    还有那位范文正公,自己久仰大名未曾见过的人物。

    一代代宰相的接力,一代代宰相的心血。

    属于他们的时代已是过去,属于他们人生的场景早已是落幕,而今我接替他们成为了站在这个舞台之人,手持大笔书写春秋,完成他们未竞之事。

    章越目视百官,问道:“诸公盛情如此,那仆也不作推却!”

    “与辽之事,仆一力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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